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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阎连科_TXT小说天堂.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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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苦人”是我写作的核心
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看着他开车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神态,使人觉得他的身上还蕴藏着很大的能量,会给文坛带来一个又一个冲击波。阎连科对老舍先生有一种敬意,他说:"老舍与我们虽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但老舍先生的高尚的品格,尤其是他对底层普通人的爱和理解,是非常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具备这样伟大的心灵、伟大的爱,才有可能写出品格高尚的小说,才会显出文学的神圣性。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底层人的关怀与理解,需要神圣的文学来表达。"他的获奖小说《受活》,描述了一个处在社会边缘的乡村,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县长带领下,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典创业"的极致体验,剖示了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的本质和本源。评委认为它对特殊历史时期的整体把握,既真实生动又出人意料,作品对深度的追求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一部优秀作品,是一部特殊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史"。谈到《受活》,阎连科认为,《受活》一是表达了劳苦人民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紧张的关系,二是表达了作家在现代化进程中那种焦灼不安、无所适从的内心。"我非常崇尚、甚至崇拜‘劳苦人’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越来越明晰地构成了我写作的核心,甚至可能成为我今后写作的全部内核。"
阎连科觉得童年、少年的记忆对一个作家很重要,他写过军事题材、写过农村题材,最得心应手的还是农村题材。人离开了那片土地,却和那片土地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他的母亲、姐姐、哥哥都还在农村,他每年回去两三次,听老母亲唠叨,今年她唠叨的话题可能是去年唠叨过的,但如果仔细认真去听,回味起来受益匪浅。他爱这片土地,有爱才有恨,因为你爱它,你会看到更多丑陋的、浅薄的、短见的甚至令人仇恨的东西,"一个作家没有爱和恨就写不出大作品",他说,所以他偏爱有"血性"、有痛苦、有激情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作品。
对于每一部小说阎连科都煞费苦心地寻找适合它的形式,他认定每一个故事都有潜在的讲述它的最好方式,就像给手表配零部件,每一个手表都有最恰当的零部件,就看你去不去寻找,能不能找到。他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告诉我什么是小说的真实,《百年孤独》开头写到吉普赛人拿着磁铁走街串巷,所到之处铁钉都从家具上掉下来,丢掉几年的东西自己都出来了。这就是小说的真实。小说不分真假,来自自己内心的都是真实的。"他尤其强调想象力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想象力牵涉到一个作家的生命力,过去一些作家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但只能写一部小说,写第二部小说时就有重复之嫌,故事、思想、细节、场景全方位重复。像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写出《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每一部都不重复。有生命力的作家也是想象力丰富的作家。"
阎连科来到北京已有将近10年,在军艺读书,然后工作,我问他:"有没有可能写城市题材的作品?"他笑笑,用河南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恐怕写不好。"
第一章
一天的秋末,黄昏的秋末。黄昏里的落日,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黄昏,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秋天的黄昏。秋天深了,寒也浓了。因着那寒,村街庄头,也就绝了行人。
狗回窝了。鸡上架了
牛棚里的牛,也都提前卧着了暖。
庄里的静,浓烈的静,绝了声息。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因为绝静,因为秋深,因为黄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缩着,日子也跟着枯干,像埋在地里的尸。
日子如尸。
平原上的草,它就枯了。
平原上的树,它就干了。
平原上的沙地和庄稼,血红之后,它就萎了。
丁庄的人,他就缩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爷爷丁水阳,从城里回来时,黄昏已经铺在了平原上。拉他的长途车,从沩县开过来,又朝远处的东京开过去,把他留在路边上,像秋天把树叶丢在路边上。通往丁庄的路,是十年前丁庄里家家、人人卖血时,修下了的水泥路。爷就立在那路旁,望着眼前的丁庄村,风一吹,一路模糊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一路没有明白的麻乱有了头绪了。就明白,他一早离开庄,坐车到城里听上边的人说了半天模糊的事,在通往丁庄的路道上,有些日出天晴样灵醒了。
灵醒了有云就有雨。
灵醒了秋深要生寒。
灵醒了十年前卖血的人,今天必会得热病。得了热病就要死,就要树叶飘落一样下世了。
热病是藏在血里边。爷爷是藏在梦里边。
热病恋着血,爷爷恋着梦。
爷爷每天都做梦。三天来爷爷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先前去过的沩县城里和东京城里边,地下的管道和蛛网一模样,每根管道里都是流着血。那些没有接好的管道缝,还有管道的转弯处,血如水样喷出来,朝着半空溅,如落着殷红的雨,血腥气红艳艳地呛鼻子。而在平原上,爷爷看见井里、河里的水,都红艳艳、腥烈烈的成血了。所有城里、乡下的大夫们,都在为热病放大悲声地哭,却每天都有个大夫坐在丁庄的街上笑。日光金黄,丁庄里安安静静,庄人们关门闭户,可那个中年大夫,穿一身雪白大褂,把他的药箱放在脚边,然后,然后他就坐在庄街上的老槐树下面笑。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笑。哈哈笑。大声地笑。那笑声金光灿烂,朗朗当当,振得庄里的黄叶纷纷下落,如秋风在庄里不停歇地吹拂一模样。
做完了梦,上边就召爷爷去县上开会了。丁庄没村长,就让爷爷替着开会了。这一开,一回来,爷爷他明白了一连串的事。
明白了一是热病其实并不叫热病,它的学名是叫艾滋病;二是只要当年卖过血的人,那时候十天半月间,有过发烧的,今天必是艾滋病;三是有了艾滋病,先来的症状和十年、八年前一样,和感冒发烧一模样,吃点退烧药,烧退了,人就回了原样儿,然在半年后,也许三、五个月,那病发作了,浑身没有力气了,身上生疮,舌头溃烂,日子就枯干得没有水份了。人熬着,三个月至半年间,也许你能撑上八个月,可你很难撑过一年整。然后,然后你就死掉了。
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
灯灭了,人就不在世上了。
爷爷明白的第四个事,是这不足二年里,丁庄每月都死人。差不多家家都死人。一连死了四十几个人,庄头的坟,如卧在田野上密匝匝的麦捆儿。病的人,有的以为是肝炎,有的说是肺上有影儿,有的肝、肺都好着,就是吃不下一口饭。半月后,人饿得如了柴草样,三朝两日吐口血,或吐出半盆儿血,人就下世了。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灯灭一样不在世上了。那时候,都说他或她是有了胃病了,有了肝病了,有了肺病了,其实间,这都是热病。都是艾滋病。明白的第五个事,是原来热病都是外国人的病,城里人的病,心行不正的人才肯有的病,现在中国也有了,乡下也有了,有病的都还是正派人。而且是一有一大片,如蝗虫飞过庄稼地,一飞一大片。六是有了这病必得死,是人世上的新绝症,花多少钱你都治不愈。七是这病其实也才刚开始,大爆发要到明年、后年才来到。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死只麻雀样、飞蛾样、蚂蚁样。现在死个人像是死条狗。狗在世上比飞蛾、麻雀贵重得多。八是埋在爷爷屋后墙下的我,刚过十二岁,读了五年书,我就死掉了。吃个蕃茄我就死掉了。在庄头捡个蕃茄一吃我就死掉了。毒死了。半年前我们家的鸡被人下药毒死了。又过一个月,我娘喂的猪在庄街上吃了谁扔的一段萝卜死掉了。再过几个月,我在庄头上吃了人家一个蕃茄死掉了。那蕃茄是谁放在我下学的路边石头上的一个毒蕃茄,我一吃,满肚的肠子就如用剪子剪着样,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庄街上,待我爹跑着把我抱回家,放在床上我就口吐白沫死掉了。
我死了,可我不是死于热病或说艾滋病。我是死于十年前我爹在丁庄的大采血。买血和卖血。死于他是丁庄、柳庄、黄水、李二庄等十庄八村最大的血头儿。是个血头王。我死的那一天,我爹没有哭,他坐在我身边吸了一根烟,就和着我二叔,一人拿了一张锋利的锨,另一人,拿了一把闪着光的大砍刀。两个人立在丁庄中央的十字路口上,撕着嗓子唤,撕着嗓子骂:
我叔唤:"有种的出来啊,别他妈躲在暗处下毒药,出来看我丁亮不一刀劈了你。"
我爹柱着锋利的铁锨骂:"看我丁辉有钱没病就眼红是不是?就嫉妒是不是?我丁辉日你们祖先八辈子,你们毒死我家鸡,毒死我家猪,我敢给我孩娃下毒药!"
一声声地唤,一声声地骂,从午时骂到大天黑,也没见着有人出来接我爹的话。接我叔的话。
到末了,就把我埋了。
也就埋掉了。
因为我才十二岁,还不是成年人,依规矩,不能埋进祖坟里,爷就抱着我的小身子,把我埋在了他住的丁庄小学的屋后边,在窄小的白木棺材里,放了课本、作业和写作业的笔。
爷爷读过书,在学校管敲钟,有一身语文气,庄里人都叫他丁老师,他就在棺材里又给我放了故事书。故事选。还有几本神话和传说。还有字典和词典。
然后呢,然后我爷没事了,就会立在我的坟前想,庄里人会不会再给丁家下毒呢?会不会再给他的孙女、我的妹妹英子下毒呢?给他剩下的孙子、我叔家的小军下毒呢?就想让我爹、我叔到庄里每家每户都去给人家磕个头,求人家千万再别给丁家下毒了。别让丁家断子绝孙了。这想着想着间,二叔也有热病了,他就知道叔的热病其实是报应,是替我爹买血、卖血得了的,就不想着我叔去给丁庄各家磕头的事,只想着让我爹去各家磕个头的事。
还有九。九是爷爷明白了一年、二年后,热病会在平原上大爆发。会在丁庄、柳庄、黄水、李二庄,和别的千村和百户,洪水泛滥一样大爆发,黄河决堤样从百庄千村卷过去,那时候,死个人如同死只蚂蚁样,死个人如同落下一片树叶样。灯一灭,人就不在世上了,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那时候,丁庄人差不多就要死尽了。丁庄就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丁庄人像一棵老树上的叶,先萎后黄,最后哗哗啦啦全都落下来,一阵风后树叶和丁庄样不知哪去了。
丁庄和树叶样不知去哪了。
再是十。十是上边让立马把庄里的病号都集中起来住,怕热病传到没有卖过血的人身上。说:"丁老师,当年卖血时,你家老大是血王,今天你就出点力,出面把丁庄的病人都集中到学校去住吧。"听了这样的话,爷爷默了大半天,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满是说不出的味。到现在,一想到我死了,爹是平原上的血王时,爷爷就想让爹在庄里挨家挨户磕个头,想让他磕完头了去死掉,投井、服毒、上吊都可以。
立马就死掉。
只要在庄人面前死掉就行了。
一想到让我爹在全庄人面前磕个头后去死掉,爷爷惊一下。惊一下,我爷就往庄里走去了。
就往我们家里走去了。
真的走去了。
他要去对我爹说他想让爹磕头死掉的话。
丁庄是出了天大的事,不到八百口的人,不足二百户人家的小庄子,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竟死了四十几口人。算下来,在过去的年月间,丁庄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死掉一个人,每月大约要死三个人。而且是那死人的季节也才刚来到,到明年,死人会和秋天的粮食一样多。坟墓会和夏天的麦捆一样多。死过的,大的五十几,小的三岁或五岁。每人规律在病发前,都要发烧十天或半月,所以那病就叫着热病了。热病大蔓延,已经掐住了丁庄的喉咙了,使丁庄死人不断、哭声不绝了。庄里打棺材的木匠们,锯和斧子都已换了三、四套。
死,好像暗黑黑的夜,实实地罩住了丁庄村,也罩住了周围的临村临庄子。每日间,来往在庄街上的消息全是黑颜色,不是谁家的谁又发烧了,就是谁家的谁昨儿半夜死掉了。谁家的谁,男人下了世,媳妇正在准备改嫁呢,要嫁到远极、远极的山里去,离开这平原上热病蔓延的鬼地方。
日子是无法煎熬了。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门口摇晃着,如飞来飞去的蚊,往谁家拐个弯,谁家就会染热病,就会在三几个月的日子里,有人死在床上去。
死人多了,东家哭上一日或半天,也就努力破费一把钱,用黑木棺材把人埋掉了;西的家,也许并不哭,只是围着那死尸闷坐大半天,叹些气,也就将人埋掉了。
庄里能做棺材的泡桐树,成材的都已砍光净尽了。
三个老木匠,因为天天做棺材,有两个累下了腰疼病。
能扎着纸花做花圈的王姓人,扎花多了,动剪又动刀,先在手上磨出十几个的大水泡,后来那泡破裂了,破皮也干了,他的手上就多出了十几个剪子磨出的黄茧儿。
活人已经到了死懒散。死就守在门口上,谁家也都懒得再种地,也不出门打工挣钱去,就那么守在家,日日地关着门,闭着户,生怕热病从门外闯进来。其实呢,也在等着热病闯进来。一日一日等,一日一日地守。有人说,谁家有热病,政府就派军用大卡车,把病人拉到甘肃的沙漠活活去埋掉,像传说中当年活埋瘟疫样。明知消息是谣言,却在心里还信着。就那么守在家里等,关门闭户地等,一守一等热病就来了,人就死掉了。
死多了,村庄也跟着死掉了。
地荒了,不去锄。
田旱了,不去浇。
有的人家里,死了人,饭还一顿一顿吃,却不再洗那锅碗了。自上顿到了下一顿,还用那没洗的饭锅去烧饭,还用那没洗的碗、筷去吃饭。
有一个人,十天半月不再在庄街上见到他,那就不用再问他去了哪,心想准是死掉了。
他也准是死掉了。
可忽然你要去井上打水时,碰见他也在井上打着水,两个人会猛地都怔着,同时看上大半天,一个问:"天,你还活着呀?"另一个答:"头疼了几天,以为是热病,结果却不是。"都庆幸地笑一笑,一个挑着一担水,一个挑着一对空木桶,从井台上擦肩过去了。
这就是了丁庄村。
这就是丁庄苦熬苦等的热病和日子。
爷爷从马路边上回庄里,到了庄口上,见了得了热病、又一辈子死爱说唱坠子的马香林。马香林坐在他家房檐下的落日里,收拾着他那几年不用、漆皮剥落的坠胡儿,。他家的三间红砖瓦屋是他卖血盖了起来的,现在他就坐在那屋檐下,收拾着坠胡儿,还用他的树皮嗓子唱: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卖粮挣些零花钱,多也一天,少也一天……
样子和没病一个样。可爷却在他的脸上看到死色了,青的光,一缕一缕飘在他的枯脸上,还有那一粒一粒霉干了的疮痘浓泡儿,暗红如晒在脸上干瘪了的豌豆般。见了爷,他收了坠胡儿,脸上挂着黄的笑,眼里有着饿了想要吃的光,说话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唱的腔:
"丁老师,你是去上边开会了?"
我爷望着他:"香林啊——你瘦成这样啦?"
他就说:"不瘦啊,一顿能吃两个馍……上边说这病能治吗?"
我爷想一会:
"能——人家说新药马上就到了。新药一到,打上一针就好了。"
他的脸上有了润色儿:
"新药啥时候到?"
"不过多久就到啦。"
"不过多久是多久?"
"不过多久就是没有多少天。"
"到底多少天?"
我爷说:"过些日子我再到上边问一问。"
说完话,我爷就走了。
我爷沿着胡同往前走,胡同两边各家各户的门框上,家家户户都贴着白对联,新的和旧的,白得刺眼睛,走过去,像穿过一条堆满雪的白胡同。他就沿着胡同走,看见有户未出五符的同胞弟家的大门上,家里不到三十岁的儿子有了热病死掉了,那大门上的白门联就写着了"人走屋空三秋戏,灯灭日落熬夕阳。"还有一家李姓的人,死了新娶不久的儿媳妇,那儿媳妇的热病是从她娘家带来的,并又染给了她的男人了,生了娃儿又染娃儿了,为了他儿孙的热病能好转,那门联上就写了"月落星稀一家黑,但愿来日光明照。"还有下一家的门,那门上除了两条白色的门联纸,纸上却是没有墨的字。爷不明白贴了白门联,却又不写字,就过去看了看,摸了摸,才发现那白门联下竟还有两层白门联。就知道他家热病只少死过三个人,贴那白联已经贴怕了,贴烦了,也就索性只贴门联不写墨字了。
爷就在那门前呆立着,听见马香林从他的后追来喊着说:
"丁老师,新药快到了,庆贺庆贺吧,你组织大伙都到学校让我给大伙唱唱坠子吧。我唱得好听呢――现在庄人们都在家快要憋死啦。"
爷就扭头望着他。马香林又往前边走了几步说:"学校是唱坠子的好地方,你招呼一声就行了,当年丁庄卖血就是你招呼了一声就都去卖了。都卖给你家老大丁辉了。那时候他采血一个药棉能在三个人的胳膊上擦九遍……现在啥都不说了,擦九遍我也每次都是卖给他。全都卖给他。卖给他――到现在在街上碰到他,他也懒得和我说句话……现在啥都不说了,事都过去了,我只要你把庄人们招呼到学校里,让我给庄人们唱上几场书。"
说:"丁老师,啥都不说了,我就想唱上几场豫坠子。让我唱着坠子等那新药吧,不然心里憋得慌,怕不唱就等不到新药下来我就下世了。"
说完后,马香林就站在我爷面前几步远,满脸都是饿了乞吃、渴了讨喝的光。我爷望着他,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翻过去,看见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是庄里有了热病的李三仁、赵秀芹和赵德全,脸上、眼里也都是要问啥儿的光。
爷知道他们都是要问那新药的事,就大着嗓门说:
"新药立马就到了。香林啊——你想啥时候唱?"
马香林脸上立刻挂了亮红色:
"今夜儿要来不及了我明夜儿唱,庄人们要爱听了我天天唱。"
和马香林们分了手,爷就答应着朝了我家走去了。
我家住在庄南的新街上。
新街到底是新街。新街是丁庄富裕后新规设的一条街。你家有钱了,要盖新房了,那你家就从庄里搬到新街上,依着政府的规设盖成两层楼。一亩地,上端是楼房,三面是围墙,楼房全都贴了白磁砖,围墙全是红机砖。磁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白味儿,机砖一年四季都散着红味儿。味儿一合碰,就成了红红白白、带着金色的硫磺味儿了。
一条街上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年四季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一世界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我家就竖在这硫磺的味道里。硫磺的味道日日夜夜碰鼻子,撞耳朵,扎眼睛,可它招人心。庄里很多人家都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很多人家都想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所以都卖血。
所以都有热病了。
新街上统共住着二十几户人,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人当年都是血头儿。血头儿挣钱多,所以就在新街盖了房。就都住在新街了。就有新街了。我爹当年是最早的血头儿,后来是最大的血头儿。是血王。所以我家住在新街的最中央,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楼。政府的规设是每家只能盖成两层楼,可我家却盖成了三层楼。
别的人家盖三层政府是要出面干涉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房也不是一开始就盖成三层的。它是别人家里都住着草房和土坯瓦房时,爹就盖纯砖纯瓦了。
别人盖纯砖纯瓦时,爹就扒掉纯砖纯瓦盖成两层楼房了。别人要盖两层楼房时,他就又加一层成了三层了。别人要加一层或直接盖成三层时,政府就出面干涉了,说县里的样板庄都是二层楼,不是三层楼。
我家是三层。三层比二层高一层。
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和那楼房不般不配的是那洋楼院里有猪窝和鸡窝,楼檐下还有鸽子窝。盖楼时,爹是完全瞄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楼屋的地上铺了粉白、淡红的大磁砖,院落地上铺了一米一个方格的水泥地。把千百年来露天厕所用的蹲坑改成了屋里的坐器儿,可我爹、我娘坐着那器儿,坐死也拉不出来屎,只好又在楼后的露天地里挖了蹲坑儿。
楼屋的洗漱间里有一台洗衣机,可我娘就爱端着洗衣盆儿到那院里用手洗。
这样儿,那坐器儿就成摆设了。
洗衣机也成摆设了。
有冰箱,冰箱也成摆设了。
饭屋、饭桌都成摆设了。
我爷到我家里时,一家人正关着大门在院里吃夜饭。白蒸馍,大米汤,粉丝萝卜炖白菜。白菜叶上漂的辣椒红得和撕碎的年画样。爹娘们坐在小凳上,院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家人围着小桌吃夜饭,我爷敲了门。我妹开门后,娘就给我爷端上了汤,摆下了凳,可正要吃饭时,我爷拿着筷子直盯盯地看着爹,像冷冷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爹也冷着看我爷,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到末了,我爹说:"爹,你吃呀。"
我爷说:"老大,我想来想去得给你说件事。"
我爹说:"不用说,你吃吧。"
我爷说:"不说我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
我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饭桌上,把筷子放到碗上边,瞟了我爷一眼道:"你说吧。"
我爷说:"我今儿去上边开了一个会。"
"是不是说热病就是艾滋病?艾滋病是这世上的新绝症?"我爹说:"爹,吃饭吧,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庄里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得了热病的人不知道。得了热病的知道他们也装着不知道。"然后,我爹又瞟了一眼爷,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像学生瞟着老师手里拿的他早就会做的卷子样。末了后,爹就端起碗,拿起筷,自管自地吃起来。
我爷算老师,其实是在学校敲了一辈子钟,直到今年过了六十周岁依然还敲钟。有时也替生病有事的老师管管孩娃们,教半天一年级语文上的课:"上中下,左和右。"把粉笔字写得和碗一样大。
我爹也是被我爷教过的,可他现在不像先前敬着老师样敬着我爷了。我爷从爹的眼里看出这些不敬了。爷看我爹自管自地端着碗,吃着饭,就把自己的饭碗轻轻磕在了饭桌上。
终于说:"老大,我不说让你到全庄人面前去死了,可你总得到全庄人面前磕个头。"
我爹瞪着爷:"我凭啥?"
"你是血头儿。"
"这新街上住的都是血头儿。"
"他们都是跟着你学的。他们谁也没有你挣的血钱多。"
爹把碗又一次猛地撂在饭桌上,碗里的汤溅出来落在桌面上;把筷子扔在饭桌上,筷子滚下来落在地面上。
"爹,"我爹瞪着我爷说:"从今后你再提让我在丁庄磕头的事,那你就不是我爹啦,你也别想着让我给你养老送终的事。"
爷就木在那,筷子僵在手里边,轻声地说:"算你爹求你行不行?求你去给庄人跪下磕个头你都不愿吗?"
我爹大声说:"爹,你走吧。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我爷说:"辉,也就是磕个头,磕个头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爹说:"你走吧。从今儿起,你就不是我爹了。你不是我爹,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送到坟上去。"
我爷呆一会,把筷子慢慢放在碗上边,站起身子说:"庄里死了四十多个人,你一家磕个头,也就四十多个头,这就累着你了是不是?累着你了是不是?"问着话,我爷也好像累着了,力气用尽了,瞟了一眼娘,又把目光落在英子的脸上去,说:"英子,明儿天你去学校吧,爷给你补补语文课。你们老师再也不来了,我们今后都上语文课。"
说完话,爷就起身出去了。
出去了,爹没出门送,娘也没有送,爷就慢慢走掉了。弓着背,勾着头,慢缓缓地走,象走了一天路的老山羊。
第二章
说几句丁庄吧。
丁庄座落在从东京到沩县的马路南,庄里统共有着三条街。东西一条街,南北两条街。两条街里一条是新街。要没有那新街,丁庄的街就是规正的"十"字形,有了那新街,街形就成"土"字了。我爷从新街走出来,到二叔家里闷闷坐一会,就回学校了。往庄南,一里半的路,那儿原来是一座关公庙,学校在那庙的偏房里,关公就在正堂里。丁庄人想发财都到正堂去上香,上了几十年,末了还是卖血挣了钱,也就扒了庙。不信关公了,信着卖血了。
信着卖血了,也就盖了这所新学校。
盖了新学校,爷爷也就常住学校了。
十几亩的地,在平原的旷野上,垒了红砖花围墙,在面东最上的地方盖了两层楼,楼窗上装了大玻璃,门口写了"一、一班","二、一班","五、一班"的木牌子,校院里竖了一个篮球架,大门口的铁门边上挂了"丁庄小学"的木牌子,这也就是着学校了。学校里除了爷,还有数学和文体老师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外庄人,一听说丁庄有了热病就不来教书了。
再也不来了。
死也不来了。
学校里,就只剩着我爷一个了,守着学校的门窗、玻璃、桌椅和黑板,守着丁庄和平原上热病满地的苦日子。
学校里,到现在都还有新砖新瓦的硫磺味。在这秋深的半夜间,硫磺味比庄里的新街还要浓。爷爷每次一闻到学校新砖新瓦的硫磺味,他心里的燥就会静下来,就会想起许多的事。这时候,黄昏过去了,平原上的静,川流不息的静,把学校包围着,像雾从学校漫了过去样。爷坐在校园中间球架的底座上,仰头望着天,让秋夜的潮气从他脸上滑过去。他有些饿,去沩县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因为饿,心里有些慌。因为慌,心里便如绳子勒着样。细绳子,每勒着疼一下,他的肩膀就跟着抖上一阵儿。
这一抖,他就又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天的事,像草绿树发样铺展到了爷面前;明明白白着,像月光一样铺在他的面前了。
爷便看见了那年春天的事,明明白白着。
刮了风,树叶摆呀摆,肩靠肩地摆。这一摆,那年的春天就来了。县里的教育局长也来了,领了两个县干部,来庄上动员卖血的事。是仲春,庄里屯着很多春天的暖和爽,街上的清香扑鼻子。教育局长就在这香里,去找了村长李三仁,说了上边要组织百姓大卖血的事。
李三仁便惊着张大了嘴,说:"天呀,你让卖血呀!"
张大了嘴:"老天爷,让百姓卖血呀!"
李三仁不去开会动员丁庄人,三天后教育局长又来了,又让他组织丁庄去卖血,他便不说话,只蹲在地上抽着烟。
又半月,教育局长又来了,找着李三仁,不再动员他去组织丁庄卖血的事。不再动员他,却把他的村长给撤了。
把他当了四十年的村长给撤了。
开会宣布一下就撤了。
撤了后,李三仁还是张大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就在那会上,教育局长亲自动员丁庄卖血了,他在庄民会上说了很多话。说了前,说了后,说了发展血浆经济,力图民富国强的话,最后在那会上盯着庄民们唤:"我说的你们听见没?算我求了你们丁庄人,求你们说句话,不能我在这讲了大半天,你们的耳朵都忘在家里床上啦!"
他唤着,吓飞的鸡,离开会场老远咕咕咕地叫。惊吓了的狗,从主人身边站起来,对着局长汪汪地怒。狗的怒,又把主人吓坏了,照着狗的肚上猛一脚,骂:"叫!叫!谁你都敢叫,谁你都敢叫呀!"
末了后,那狗叽叽地叫着跑走了。
末了后,教育局长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泄气地坐下来。坐一会他就去学校找着我爷了。
在学校,我爷不是老师。可我爷算老师。最老的老师了。小时候,他能念《三字经》,会背《百家姓》,还能计算《万年历》上的生辰和八字。解放后,上边要求庄庄要有扫盲班,丁庄就在庄南关帝庙中办了小学校,我爷就去关帝庙里当先生,先教学生们去读《百家姓》,后教学生们在地上用木棍学写《三字经》,再后来,上边派来了专门教书的先生了,就把柳庄、黄水、李二庄的学生都集中到丁庄的关帝庙,由那老师开始去教"上中下,左中右",和"我们的国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北京",还有"一行大雁往南飞"。我爷不再教书后,就在学校打着杂。敲着钟。管庙里的东西不让别人偷。
这一管,就是几十年,老师的报酬是工资,我爷的报酬是厕所里的屎和尿。那屎那尿都归着我爷家里种的地,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过了几十年,庄里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学校发工资不把我爷当成老师看,可缺着老师了,要有人顶缺上课了,也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
爷不是老师。爷也算老师。上边的教育局长到学校去找我爷时,爷正在学校扫院子,听说局长要找他,脸上汪了红,把手里的扫帚一丢掉,忙慌慌地朝着学校门口走。急急地走,看见站在学校大门里的教育局长时,脸上的兴奋和秋天的景色样。
我爷说:"局长、局长,你屋里坐。"
"不坐了,"局长说:"丁老师,全县的各局、各委都到下边动员农民卖血呢,教育局分了五十个动员村,我这一到丁庄还没动员几句就碰上钉子啦。"
我爷说:"卖血呀?!"
局长说:"你德高望重哩,丁庄这时没干部,这时候你不能不出面。"
我爷说:"天呀,让卖血?"局长说:"教育局必须动员出五十个血源村,丁庄你不出面谁出面?"
我爷说:"老天爷,是动员卖血呀。"
局长说:"丁老师,你是读书人,咋连人身上血的和泉一样越卖越旺的道理都不懂。"
立在那,爷脸上的惘然如了平原上的枯冬天。
教育局长说:"丁老师,你在学校敲钟看大门,不算是老师,可学校报你几次当模范老师我都批准了。每次当模范,又发奖状又发钱,现在我这教育局长给你这一点任务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这局长吧?"
站在学校的门口上,我爷不吭声。不吭声他就想起每年评模范老师时,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都要争。这一争,谁也不让当,最后就把他报到县里了。县里就批准他当上模范老师了,到县上又领奖状又领钱。钱不多,能买两袋化肥的钱,可那奖状艳红着,现在还贴在他的屋子里。
教育局长说:"别的局一动员就动员出七十个、八十个的血源村,我连五十个、四十个都动员不出来,以后我这局长咋当呀。"
我爷不吭声。学校的学生都在扒着门口、窗口朝外看,头像一片西瓜码在门口、窗口上。
那两个总也当不上模范的老师也在看,脸上有着异样的光,想过去和局长说说话,可局长却压根不认识他们俩。
局长只认识我爷一个人。
局长说:"丁老师,我不让你做别的事,只让你去给丁庄人说说卖血确实不是大不了的事。确实血和泉一样,是越卖越旺呢。就这几句话,就这一点儿事,你不愿替教育局去办是不是?"
我爷终于嘟囔着说:"那我试试看。"
局长说:"就是嘛,几句话的事。"
再次敲了钟,把庄人们都又召集到庄中央,局长让我爷给庄人们讲上几句话,讲讲血和泉样越卖越旺的理。我爷就立在庄子中央的槐树下,望着黑鸦鸦的庄人们,望了大半天,不轻不重地对着人们说:
"都来吧"。我爷说:"都跟着我到庄东的河滩看一看。"
庄人也就跟着他,到了庄东的干河滩。仲春天,有雨水,可丁庄是天生座落在黄河的古道上。一座落就是上千年。这里的村庄都座落在黄河古道上。都座落了几百、上千年。沙滩地,虽然涸得很,可毕竟落过仲春雨。我爷他找来一把锨,提在右手里,走在最前边。教育局长和县里的干部跟在他后边。庄人们也都跟在他后边,来到河滩捡下一块润,抓把沙在手里捏一捏,在沙地挖一挖。挖出了水。半坑儿水。从哪弄来一个破的碗,舀一舀,又舀舀;一碗一碗舀,以为快把那坑水舀干了,停一会,那坑里却又有半坑水。
终也舀不干,竟是越来越旺着。
我爷把那碗扔在沙地上,擦擦手,瞟一眼丁庄的人:"看见了吧?"他扯着嗓子说:"这就是人的血,越舀越旺哩。"
"舀不干,越舀越旺哩。"
说完后,爷就把目光搁到教育局长的身上去:"学校还等着我回去敲钟呢,我不敲,孩娃们不知道下课呢。"
局长没有管学生下课不下课的事,他看看我爷,又瞟瞟丁庄人,扯着嗓子叫:"懂了吧?舀不干的水,卖不完的血。血和这泉水样,这是科学哩。"
又最后把沙地上的碗,一脚踢到一边去,说:"是穷是富,都由你们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还是过独木桥重当穷光蛋——你们丁庄可是全县最穷的庄,穷得叮当响――是穷是富都回家想想吧。"
局长说:"都回家想想吧。"
"想想吧",局长说:"别的县卖血早就卖疯啦,村庄里盖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可你们丁庄解放几十年,共产党领导你们几十年,社会主义干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草房一片连一片。"
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黄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日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荡着走。
荡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涸的沙地流过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流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弄明白了春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床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
他说,丁老师,县长要把我这局长撤掉了,你说丁庄这血源咋办吧。
他说,我不为难你丁老师。我明天要派两辆卡车来,要拉着丁庄人到蔡县去参观。蔡县是全省的致富模范县。你只要替我组织每家派一个人都到蔡县参观就行了。
他说,去蔡县每人每天不光补助十块钱,路过省会还让大家到二·七纪念塔上转一转。到亚西亚百货大楼看一看。
说,对不起了丁老师,你要不帮我组织庄人们去参观,以后这学校的钟你就别敲了,丁庄小学也不用再办了。
说完局长就又坐着吉普往别的村庄走去了。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那吉普的响声比拖拉机的响声要柔和。我爷就立在校门口,望着那吉普车后面的烟,脸上僵着一层浅浅的白。他知道,蔡县属另外一个地区的赤贫县,可他不知道蔡县如何就成了省里的致富模范县。高局长风一样刮走了,我爷就不能不去庄里一家一户的动员和通知,让明早每家派个人,到庄口等着县上的大卡车,都到蔡县去参观。
问,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补助十块钱?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给嘛。
问,参观回来还真的都让去省会看一看?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春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
蔡县距沩县三百多里路,丁庄人起早坐着卡车到了蔡县时,已经是临近午时候。不知道参观的是蔡县哪个乡的上杨庄,汽车一入蔡县的境界内,就如同汽车驶进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两边的村庄里,家家住的都是洋楼房。都是红砖红瓦两层楼,一排儿拉开如同划在纸上的整齐样。各家门前摆了花。各家的院里都栽了冬青树。大街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门口的墙上挂有一个镶有红边黄底的方牌子。牌子里有的挂了五颗闪亮的五角星,有的挂了四颗五角星。不消说,那挂五星的就是五星卖血好家庭,挂四星的就是四星卖血好家庭,挂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卖血家庭了。
高局长就带着丁庄人到上杨庄里去参观,他们从这一家里走出来,又到哪一家里走进去。没想到上杨庄竟和城市一模样,庄胡同都起名为极好听的"光明街"、"大同街"、"阳光街"、"幸福街"。各家门前都有编好的门牌和号码。各家的门前和院里原来的泥猪圈、土鸡窝,都被集中到了庄头上。猪圈鸡窝也都是红砖垒的矮围墙。而在各家里,冰箱都一律放在走进屋门的左边门口处,电视机都摆在沙发对面的红色机架上。洗衣机都在和灶房相邻的洗浴间。各家的门窗都是铝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柜、组合柜,都是红漆印黄花。各家的床上都是叠着绸缎被,铺着羊绒毯,屋里全都漫着一股喷香的味。
高局长走在最前边。
我爹跟在局长的身后边。
丁庄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后边。
见到几个上杨庄的妇女从庄街那头走过来,说说和笑笑,每个人的手里都是提着几斤肉,拿着一捆新鲜的菜,问她们说是去买菜了,她们说去哪买菜呀,是去村委会里领菜了。说各家每天到了烧饭时,就到村委会里去领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说想吃猪肉就去领猪肉,想要吃鱼就去鱼塘捞条鱼。
丁庄人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些妇女们,脸上的疑惑和城墙一样厚。爹问是真的?又说不会吧。那些妇女冷冷瞟了一眼丁庄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烧饭了。像爹的问话污辱了她们样,她们再也懒得和爹们说话了,走了以后还又扭头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着,立在上杨庄齐整干净的街道上,看见又有位三十几岁的妇女提着鱼和青菜走过来,慌忙上前拦着人家说,喂,你们这鱼、这菜真的是分的?
那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就反过来又用疑飘飘的目光望着爹。
爹就问,天天分鱼分肉你们钱从哪来的?那个妇女就把她的袖子撸到胳膊肘儿上,露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红芝麻似的针眼儿,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说你们来上杨参观不知道我们上杨是县里、省里的模范血源村?不知道我们家家户户都卖血?
爹便看着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针眼儿,默了半晌后,替她吸了一口凉气说,这针眼疼不疼?
那妇女笑了笑,说雨天有些痒,和蚂蚁夹了样。
爹又说,天天卖血你们不头晕?
那妇女又有些吃惊地望着爹,说哪能天天卖,十天、半月还不卖一次哩。不让你卖你身上还胀得不舒服,就像有奶憋着不喂给孩娃样。
也就问完了。
就让那妇女提着鱼和青菜回她的编号为光明街25号的家里了。
丁庄人就又开始分散着走在上杨的庄街上,在一街两行的楼院里,在庄头的猪圈和鸡窝,或是庄前红瓦绿顶的幼儿园,庄后不见尘土的小学校,想看什么看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不由你不信他们是省里、地区、县上的血源模范村,天堂般的日子就是靠卖血卖了出来的。地区和县上的血站就盖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医院一样门口的顶上竖了红十字,医生从那里进进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抽血和化验,然后再分类把各种型号的血浆集中到每个十斤装的大瓶里,消好毒,封好口,经过处理以后拉到别处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后他就和庄里的几个年轻人,从一条最宽的叫康庄路的街道走过去,在街的中央看见一个俱乐部。俱乐部里全是些青年和壮年,个个红光满面,神情飞扬,不是在打着扑克就是下着棋,再或是嗑着瓜籽看电视、看小说,打着只有学校和城里人才打的乒乓球。因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气已经旺得有了初夏的样,他们不种地,在俱乐部里玩耍着,却像种着地,每个人的额上都挂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激动处,还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起来,尖叫着,用着力,就都看见这些青壮年和那位三十岁的妇女样,每条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针眼儿,像那儿晒着一片黑红的芝麻样。
看一会,爹就和丁庄人从那俱乐部里出来了,立在宽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让明亮的日光照晒着,享受着来自上杨庄浓烈的花香和温暖,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儿上,把两条小臂裸在外,让日光照着那一节节、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肉,如同一节一段的红萝卜摆在了大街上。从那胳膊上散发的皮肉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杨庄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浑又稠卷着泥沙的河水从洁净的街上流过去。
他们望着自己光滑的胳膊说——
他妈的,我们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们拍打着自己没有一个结疤的胳膊说——
日他奶奶呀,卖。就是死了也要卖。
他们用手拧着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儿,把胳膊的皮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是猪身上的五花肉——
日你八辈子,就你的血和胳膊金贵是不是?
丁庄开始卖血了。
丁庄轰的一声卖疯了。
在庄头,在十字路口上,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把门板架在牛槽上,摆上针头、针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这就开始买血、卖血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春天的树枝上,绿叶上,因为叶片每天都呼吸暗红的气息和味道,椿树、榆树、泡桐树的叶子都开始带了一些淡红血。槐树的叶子又薄又柔软,往年在日光下那新发的树叶都是淡黄色,线似的叶筋上呈着褐黑的绿,可是这一年,新发的槐叶成了粉淡的红,叶筋红得成了紫褐色。兽医站的血站就办在庄西的一棵槐树下,因为采血多,没想到不久后那棵槐树的黄叶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那一年的槐叶比往年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
庄子里的狗,每天都闻着那血味朝着血站跑,被人踢了还要咬着几个擦过血的药棉跑出来,躲到哪儿把那带血的药棉吃到了肚里去。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丁庄忙得手脚不停,额上浸汗,走来走去,就像赶着庙会样。他们见谁都说把药棉在针眼上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成了每个医生、护士的口头禅。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喝糖水,全县商店里的糖就卖得空荒了,要紧急到外省、外市调糖进货了。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在床上躺着休息三几日,丁庄的街巷里凡是朝阳的,院里或街门口,便都摆满竹床、木床了。
这时候,丁庄就适时地出了我爹这个人物了。
丁庄卖血是有着轮回的,依着每个人的年龄、血型和身体状况啥儿的,上至五十岁、下至十八岁的丁庄人,大都发了一个采血卡,浅黄色,牛皮纸,寸半宽,二寸长,正面写了你的姓名、年龄、血型和你的常见病,背面画了一份表格儿,登记了你每次卖血的日期和数量。依着这张卡,规定有人三个月才能卖一次,有人两个月才能卖一次。好在着,大都是每月能卖一次血。一部分,因着他们年龄小,十八岁到着二十五岁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让他们每半个月卖上一瓶了。
这样儿,血站就只能成了流动站,这个月扎在丁庄村,下个月就跑到了柳庄、黄水或者李二庄。
这样儿,丁庄人卖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喝,边把一条胳膊举在半空里,把一个血瓶吊在皮带上,最后饭也吃饱了,一瓶血也抽满了,钱就到手了。丁庄人不能如往常样下地时顺路拐脚到血站卖上一瓶血,拿着那一张百元的票子对着日光验真假,看见钱票里有伟人头像时,脸上挂着笑,红光烂烂像那血瓶在太阳下面闪着的光。
这样儿,忽然有一天,我爹进城回来背了一兜针头、针管、酒精棉和装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这些东西放在床铺上,从猪圈的窝上抽下一块板,在那板上描着写了丁家血站四个字,爹就到庄中央的槐树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钟,撕着嗓子对着丁庄唤:
"要卖血的都来找我丁辉啊——他们是八十块钱一瓶儿,我丁辉采血是八十五块一瓶儿——"
连唤几声后,丁庄人果真就都从家里走出来,一团一团围到我家去。
就都围到我们家里了。丁家血站就在这天的午时诞生了。
半年后,丁庄就又生孕出十几个的私家血站来,他们采了血,不知卖到哪里去,又都卖给爹,由爹统一到半夜再加价卖给停在路边上的收血车。
这样儿,丁庄就卖血卖疯了。平原上就卖血卖疯了。十年后,热病连阴雨样落下来,卖过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热病啦。死个人就像死条狗,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了。
树叶一落人就不在了,灯一灭人就下了世。
第三章
来日的晨时,秋天里的晨时。晨时里的日光,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晨时,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这一天的晨时。晨时里,我爷就挨家串户去通知夜里都到学校听马香林唱坠子。去通知庄人们都去听坠子,推开这家说:
"喂,夜里到学校去听坠子吧,有治热病的新药了,还憋在家里干啥呀。"人家问:"真有新药呀?"
我爷就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句假话哪。"
又推开下家门:
"喂——别天天在家发愁啦,晚上去学校听唱坠子吧。"
人家说:"是马香林唱的坠子吗?"
我爷说:"看不出来吗?马香林的热病到了时候啦,想痛痛快快唱几场书,晚上没事就都去听听吧,说不定他一唱一高兴,他的病就真能等到新药下来了。"
人家说:"真有新药呀?"
我爷说:"我教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次假话哪。"
我爷就一家一家通知着。
通知到了新街时,我爹、我娘和英子正从新街的水泥路上往家走。娘的手里提了一捆菜,不用说,他们一家三口是一早去菜地回来的。看见了爷,他们立在街中央,愣怔着,像遇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爷也立在了街中央,脸上挂了生硬的笑,对着他的孙女说:"英子,夜里到学校听书吧,比在家看电视还要热闹哩。"娘没有等她女儿回上话,就拽着英子的胳膊回家了。从爷的身边擦着身子回家了。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爷。父子俩在街上僵持着,日光从他们头顶泄下来,他们的脸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水泥味、砖瓦味里有着秋天的暖。从庄外田野过来的淡淡的冷凉里,有一种新土的清香夹杂着。爷就抬起头,从一家新楼的楼角望出去,看见赵秀芹的男人王宝山,正在自家的田里犁着地。原来他说媳妇有了热病啦,地里种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废了。可现在,一听说有新药能治热病了,过了季却又去犁地了。
说犁了的地能保墒。
说来得及就在地里栽些白菜苗。
说就是不栽也不种,犁了就不会让熟土变成了生地了。
就在那犁着。犁着地,爷便把目光投过去,看一会,重又收回来,脸上有了笑,看着我爹说:"你晚上也去听听马香林的说唱吧。"
爹就说:"听那干啥呀?"
爷说到:"一庄人都去了。趁着人多你到台上给大家磕个头,陪个不是就行了。磕个头、陪个不是所有的事情也都过去了。"
爹便盯着爷:"爹,你神经有病是不是?丁庄人没谁让我这样、那样的,你倒让我这样那样的。"
爷就仔仔细细地看着爹,看见他脸上灰灰的气怒如是贴了一张门神的画,爷就用鼻子哼一下:"辉,你以为我不知道呀,那时候你抽人家的血,三个人给你人家用一个棉球儿,多少人都是那一个针头儿。"
爹就恨着爷:"爹,你要不是我亲爹,我真敢把耳光掴在你脸上。"
说完这句话,爹就踩着我娘的脚步走掉了。就从爷的身边擦着身子过去了。
爷便扭回身,追着爹的背影大声唤:"辉――不叫你跪下给谁磕头了,你去庄人们面前陪几句不是行不行?"
我爹没回头,没有再接爷的话。
爷便又追了几步问:"你连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
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门,推开后,又扭回头来大声对爷说:"以后你不用再恨我丁辉了,今年内我一家就要搬离开丁庄住,以后你再也别想见着你这个儿子啦。"
说完话,爹他侧着身,挤进自家院落里,砰的一下关上门。剩下爷,爷就像桩子一样栽在新街上唤:
"辉――你这样会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一天过去后,月亮出来就开始唱戏了。
是说唱坠子开始了。
把教室的电线拉出来,在篮球的架上挂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让整个校园都白炽炽的亮。戏台也不是戏台子,就是在地上垫着几块砖,摘两块门板铺上去,摆下一个高凳子,由马香林边唱边拉时候坐,再在那高凳前边摆一稍低的凳,放上一个壶,倒上一茶缸儿水,这就齐全了。一个戏台的搭建就有了。台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庄人,有病没病的都来了。吃过饭,就都踩着从庄里通往校园的路,凑着热闹赶来了。
台下一大片。
黑鸦鸦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个人,黑黑鸦鸦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没病的靠后坐。鸦鸦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凉已经遍布了省和县,遍布了豫东大平原。丁庄、柳庄、黄水、李二庄,周围的邻村邻庄子,都已经感着寒凉了。来听马香林唱坠子的丁庄人,有人已经穿了袄。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热病的人,最怕伤风感冒的事。因为伤风感冒就死了,在庄里已经不是一起、两起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于是就都披着袄,穿着袄,像冬天一样坐在球场上。一大片,散散乱乱地坐;说着话,说着麻麻乱乱的话。说着有了新药的事。说着打上一针就好了的事,就有幸运挂在脸上了。有安慰贴在脸上了。笑和蝉翼一样飞在脸上了。这时候,月亮已经悬在了学校后边的天空里。马香林已经坐在了台上给他准备的凳子上,脸上还是挂着那死色,青的光,庄人们就都知道他的热病到了时候了,活不了多久啦,十天半月新药还不到,那他就该走掉了,该要下世了。
就要死去了。
可让他每天都在这唱坠子,心里畅快着,也许他的命简简单单就能撑过十天或半月,撑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让他唱着坠子了,就都来听他唱着坠子了。
我爷提着一壶开水从他住的地方走过来,拿了两个碗,对着台下的人群唤:"你们谁喝水?"又问了几个年长的:"喝不喝水呀"。待都说了不喝时,他就把壶和碗放在戏台一角上,对着快下世了的马香林,大着声音说:"开始吧,月亮都升了上来啦。"
唱就开始了。
也就开始了。
一说开始了,丁香林身上就出了奇迹来。他试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调好的,可他还是要在台上调着试一试。原来他坐在台上等着开始时,是没有啥儿异样的。白头发、青疮豆,黑嘴唇,都知道那是要死的前兆呢,可一说要开始,试了两下弦,他的脸上忽然红润了。有浅到深的红润了。他对着庄人笑了笑,开始收着笑容拉着弦子时,脸上的红润和年轻人准备结婚样,连脸上的青疮豆儿也成红色了,在灯光下面发着光,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光点。头发还是那样枯灰着,可那黑的嘴唇充着了血,灰头发上也映着红色了。他就摇着他的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就像台下没有一个人。左手在弦杆和弦线上走动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进进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声音便如从干沙地上流过去的水,清凉里含了干热的哑。沙哑里又有很清明的流。摇了几下头,他说:"我先唱一段开场白。"就试了一下嗓,唱了庄里都知道的《出门词》。
他唱道:
儿要出门去远行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几句交待如闲言
细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说到(白)
儿啊儿
出门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记住添衣裳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见了老汉你要尊为爷
见了老婆你要尊为奶
见了大婶叫大娘
见了大姐你尊大婶
见了小妹你尊为姐
见了小弟你尊为兄……
唱完了《出门词》,他就开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杨家将》,《三侠五仪》和《小八仪》。原来真的让他在台上风风光光说唱时,庄人们都才想起来,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戏的唱词的,想起来当年他学这坠子说唱时,是最怕背那大本戏词的。最爱唱又最怕背词儿,还又拉着唱着总爱从调上跌下来,师傅就只能把他辞掉了。于是他就一辈子没有在台上正正经经说唱过,一辈子只能躲在家里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儿,他能在台上给二、三百个庄人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一夜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专注。挺直着腰,昂昂着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进再拉出。嗓子虽然有些哑,可那哑却像放在骨头汤里的盐,盐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从他嘴里吐出的方言和土语,丁庄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戏里的故事和人物,庄里有了年岁的人其实都知道,啥儿穆桂英,程咬金,杨六郎,这些人物每年都出现在年画上。他们的故事就和丁庄人昨天见过的事情样。知道了故事又单听好的唱段儿,那就是专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轻的,孩娃们,不明白那故事的来陇与去脉,单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够了呢。也就够了呢。马香林的额门上有了汗,一张将死的脸上闪着彤红的光,摇头晃脑时,那汗会被他从额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从台上甩了出去样。手动着,头摇着,脚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门板上打节拍。前脚掌拍着柳木门板的啪啪声,像戏台上不断敲奏的木鱼声。唱到关键时,比如杨六朗在生死场上时,他的脚——是右脚,会抬起来朝着门板上跺,像他的脚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园里,堆满了马香林弄出的音乐和声响。除了他的声响外,再没别的声音了。静得啥儿样。星月在天空乳白着。乳白着,平原上就乳白水亮着。已经在田野泛了浅绿的小麦苗,生长的声音像半片雀毛从天空落下来。还有在秋夜本已枯干的草,荒在种不出意思的田里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还有不远处,黄河古道的干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洒上了水的那味道,都汇在校园这里铺散着。弥漫着,变得不一样的安静诱人了。又因了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了。
他就那么摇头晃脑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入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么投入、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入地听,是专注投入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入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一丁点儿都没了。
奇静着。死静着。可就在静里,在这二、三百人和一个人似的绝静里,在马香林唱"薛仁贵挥刀去征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马乏乡村间,千军万马倒一地"时,校园的说书场上不静了。先是有了耳语声,后是有了说话声。再接着,就有人扭头朝后看。不知为啥儿,人都扭头朝后看。看着间,说话间,赵秀芹和她男人王宝山,就突然从人群里边站起来,扯着嗓子唤:
"丁老师——丁老师——"
说唱的声音嘎然止住了。
我爷就从人群前边站起来:"有啥事?"
赵秀芹对着我爷大声说:"到底有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呀?别弄得我这媳妇像骗着全庄的人。"
我爷就又问:"我教书一辈子,你们看我在丁庄说过假话吗?"
"可你家老大丁辉在后边,他说压根没听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王宝山质询地说着爷,又把头扭到了后边去。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就都看见我爹丁辉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谁都没想到,他也到底是来听着坠子了。凑热闹。怕寂寞就凑着热闹来听着坠子了。听着豫坠子,他就说了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的话。
说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祸端了。
所有的丁庄人就都扭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嘴里拿到能治热病的新药样。
马香林不再说唱了。他立在台上望着台下的事。台下的静,深秋寒凉的静,浓烈浓烈的静,像一包炸药燃了火后的静,把所有的丁庄人都静得不能喘气儿,像谁喘口气那一包火药就会炸开来。就都望着爹,望着爷,望着他们父子俩,等着炸开来,等着炸出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来。
爹就对着我爷说话了。他到底还是爷的儿子呢,又对着我爷说话了。隔着老远的人群大声说:"爹,你这样骗着庄人们干啥呀,到末了你能给热病弄出新药来?"
庄人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爷身上。
我爷不说话。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过去。走过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远,脸上呈着青色和紫色,用上下牙齿狠狠咬着他的下嘴唇,冷冷地看着爹,盯着他儿子,眼珠鼓得像要从眼眶滚出来。灯光黄黄爽爽,我爷的眼珠红红朗朗。他望着我爹不说话,手里竟就不自觉地攥了两把汗。
爹也不说话,瞟着爷脸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样的光。爷和爹就那么对望着,一个目光冷,一个目光凉;一个目光硬,一个目光里边夹着柔的刚。就那么对望着,所有的丁庄人也都望着他们俩。校园里的目光稠得和树林样,和平原上满天飞的风沙样。爷和爹就那么不言不语对望着。死望着。冷着眼,望一会,又望一会儿,爷的手里攥满了汗,嘴角上的皱折被谁牵了牵。这一牵,忽然地,忽然地爷就"啊!"一下――"啊!"一下,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爹的喉咙了。
"啊!"一下,把爹扑倒在地上,爷就掐住爹的喉咙了。
谁都没想到,爷会扑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咙不松手,咬住牙,大唤着说:
"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
大唤着说:
"我让你卖人家的血!"
"我让你卖人家的血!"
爷的两个拇指就在他的唤声中,用力朝下一点一点地摁。爹他冷不防被爷扑倒在地上,仰躺着,头朝西,爷就骑在他的身子上,两个拇指准确确地摁着他的鼓咽喉,一下那咽喉就塌进爹的喉管了,爹的眼珠就朝外胀流了。他开始还用力弹动的腿,在那地上弹蹬几下子,也就慢慢不动了。用力推着我爷胸脯的手,也没有先前的力气了。
事情有些快,如不见有云就有了雷雨样。事情确实有些快,如不见云就有了雷雨样,我爷要掐死我爹的事情轰轰响着发生了。不可收拾了。可又说到底,我爷是我爹的爹,是亲爹;我爹是我爷的亲儿子,亲孩娃,他们不该这样的,死死活活的。要死要活的。可他们这样了,死死活活的。我妹英子就在一边大声地哭,哭着唤:"爹!爹!——"
"爷!爷!"——
别的人,也都惊着了。好像惊着了,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看。一动不动地围着看,好像惊着了。不说话,如看一对抵着角的牛。谁都看着不说话,像围看一对斗鸡样,两头斗牛样,等着斗出一个结果来。等着爷把爹活活掐死的结果来。
可是我妹在那儿哭着尖叫了:"爷!爷!——"
"爹!爹!——"
这一唤,猛地我爷的手就在爹的喉上僵住了,没有先前用力了。如谁在他的后脑猛地打了一棍样,他的手上没有力气了。
也就这样把手松开了。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雷阵雨样过去了。
爷像从梦里醒了样,从我爹身上站起来,木呆呆地立在人群里,望着躺在灯光里的爹,低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爹在地上躺一会。躺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慢慢坐起来,脸色苍白着,胀红着。一阵苍白一阵红,像用尽力气爬了一个徒坡儿,爬了上去了,力气用尽了,要坐下喘着粗气歇一会。他拉开脖子下的衣领儿,让风吹进脖子里,又用手很拉着秋天穿的圆领灰秋衣,朝下拉,让风吹进脖子里,让咽喉上爷的两个热烫的手印露出来,任那从眼里憋出来的两滴泪挂在眼眶上。不说话。说不出来话。喉咙里的呼噜如哮喘病人样,呼呼噜噜响。
响了好一会,爹从地上站起来,冷了一眼爷,恨了一眼爷,却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脸上打了一耳光,吼着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你不来了吧!这下你不来了吧!"再冷一眼爷,恨了一眼爷,瞟瞟那些站在那儿看我爷掐他的庄人们,掐着他却没谁拉我爷一把的庄人们,他就扯着哭着的英子走掉了。
扯着他的女儿走掉了。
也就走掉了。
在那灯光中,爷望着爹一步一步朝学校大门走过去,直望到爹的影子模糊在大门口,他才转过身,脸上挂着汗,一步一步地重又走到台子上,站到愣在台上的马香林的面前去。站到愣着的全庄人的面前去,看一眼庄人们,突然跪下来,轰地跪下来,大声地对着庄人们说:
"我丁水阳现在给你们跪下了。我六十周岁时给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儿子丁辉给你们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样有热病,我孙子刚过十二就被人药死了的份儿上,就是全庄的热病都是因为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请大家别记在心上了。"
话到这,我爷在台上向丁庄人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给大家跪下磕头了,求大家别再怨恨我们丁家了。"
又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对不起大家了,当初是我告诉了大家血是泉水越卖越旺的理。"
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桩事,是我替政府组织大家都到蔡县去参观,大家才都开始卖了血,也才卖出了今天的病。"
我爷磕第一个头时,就有人过去拉我爷。拉着连连说:"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爷了,可我爷还是挣着自己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说了他要说的话,像还了什么愿样又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如老师望着班里的学生样,扫一眼,见台下的人站着或坐着,全都盯着他,他就如宣布上课那样宣布说:"从明儿起——丁庄这些年里没有庄干部,大家要信得过我丁水阳,凡有病的人都可以到这学校里住。吃住都在学校里,我去上边给大家要些照顾的粮食来。在学校,你们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丁水阳要不努力替你们办,你们可以再到我大儿子丁辉、二儿子丁亮家里下毒药,药死他们家里的猪,药死他们家里的鸡,也药死他们家里别的人。"
我爷说:"我都实话说了吧,上边压根儿没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人家说热病就是艾滋病。是一种和温疫样的传染病。是国家也没法儿治的病。是一种得了就只有死的新绝症。你们有病不怕传染给家里人,就每天都呆在家里边,要怕传染了,就每天都到学校来,吃住在学校,让没病的人安安全全呆在家里边。"
说到这,我爷还想说啥儿,把目光朝着大伙扫了扫,还要说啥时,忽然听到身后"咚!"一声,像有一段竖着的木头栽倒在了台子上。回过身,就看见马香林从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来了,脖子弯曲着,脸色像是白门联上的纸,弦坠子落在他身边,还有弦音颤颤抖抖的响。
马香林听我爷说了真的没有新药后,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挂着血,不多一丝儿。鼻子流着血,不多两股儿。
学校里,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血味了。
下世了。
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说唱的台子上。埋时候,我爷和他媳妇说了几句话,就去替他家张罗入殡的事,替他家请了不知丁庄有热病的画师来,给丁香林画了一张像。像是他坐在台上说唱得如醉如痴的样,还在台下画满了听他说唱的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台子下,看他拉着弦子的唱。听他拉着弦子的唱。画了那台下没地方坐,有人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有人爬在学校里的树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听看说唱的人群里,庙会样,还有人在卖着烤红薯,卖着水煮梨,卖那糖棒和冰糖葫芦啥儿的。
好不热闹的一张图。
把那图卷起来放在棺材里,放在马香林的身边上。在他身子的另一边,放了他爱拉的坠胡儿。
就把马香林给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
第四章.1
埋了马香林,热病病人就陆陆续续到学校来吃来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场雪,大雪鹅毛毛地飘。用力飘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张纸。有些脆、有些棉的纸。村落都如纸上描的物。人就像点在纸上的鸡、猪、猫、狗、鸭。还有驴和马。冬天到了。
丁庄有了热病的人,天寒没地方去,大都愿意往着学校里跑。学校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以前它是关帝庙,后来就成丁庄小学了。到现在,它就要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往年给学生们准备烤火的煤和柴,都取来给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会越发地来。李三仁的热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饭、睡觉、熬中药,媳妇照顾不周全,便到了学校来,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脸上挂着笑,笑着说:
"丁老师,我来住到学校吧?"
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铺盖搬到学校了。学校比他家里好,屋墙不透风,还有柴火烤。吃饭有时跟着我爷吃,有时在楼头上的一间屋里自己烧。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庄里又死了一个压根没有卖过血、却也得了热病的人。她叫吴香枝,刚过三十岁,嫁给丁跃进时还不到二十二。那时候因她长得嫩,人小胆,看见血就昏在了庄头上,因此男人娇着她,就自己卖血卖死也不让她去卖。可现在,她男人卖了血,还活着,她没卖过一滴却得了热病死掉了。几年前,她的奶汁喂过女孩儿,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热病死掉了。这就不得不信热病这样、那样的传染了。就都哗哗地搬到了学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学校住。
二叔也来学校了。
二婶把二叔送到学校大门口,两个人立在雪地里,叔对二婶说:"你走吧,这儿病人多,我不传你不定谁会传给你。"
二婶就立在了校门外,雪花在她的头上飘。
二叔说:"你走吧,爹在这,我吃不了亏。"
二婶就走了。他媳妇就走了,走了老远,二叔又朝着老远的雪地唤:"记住啊——每天都来看看我!"待确认这话媳妇听见了,看见她朝他点了头,他还不往学校去,还立在那里望着我二婶。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婶一走他们再也难见样,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二叔的热病已经熬过了几个月,最初的难受已经过去了,人虽然连提半桶水的力气也没有,可已经能吃一个馍,再喝半碗汤水了。年初时,热病扑在他身上,以为是家常的感冒和发烧,然过了三个月的平稳期,他的身上开始痒。一夜间,脸上、腰里和腿间,到处都是了蛇胆疮。浑身痒得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喉咙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饿却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两口来。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热病了,生怕病会传染到我婶和他的孩娃小军的身上去,自己就从正房搬出来,住到厢房里,一面对婶说:"三朝两日我死了,你带着小军就嫁人,和人家一样嫁得远远的,离开丁庄这鬼地方。"
又一面,去对我爹说:"哥,宋婷婷和小军都去沩县化验了,他们没热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儿把他们母子留下来,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让我死了心里不安宁。"
叔爱我婶呢。
爱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热病后,不久就要死,泪就挂在脸上了。
二婶说:"你哭啥?"
他说:"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怜呢。我死了你就领着小军嫁人吧。"
可他又去对我爷爷说:"爹,婷婷听你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给谁都没有我对她好,既然这样倒不如你时常劝劝她,让她将来就守在家里别嫁了。"
我爷爷不说不让人家改嫁的话。
我爷说:"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
我爷说:"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说癌症是绝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为这例外在活着,又开始在有两个炒菜时,倒两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恼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婶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里果真不让他去碰她了。连拉她的手,她都不让了,叔就觉得努力为例外活着也没意思了,想和别人说说这事儿,也不知该从哪儿谈起了。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可是我婶朝着庄里回去时,我叔在学校门口久远远地望着她,她却忘了回头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远远地望着婶的后影儿,没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个石头狠狠踢了两下子。
学校忽然人多了。没有年少的学生们,却有几十个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岁上下到四十五前后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爷的意思分开来,男人住到二楼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楼的教室里。有的从家里拉来了床,有的从哪儿弄来了几块板,还有的,把课桌一合并,就成床铺了。楼房头里的水龙头,总是不停歇地流着水。院里有了水流样的说话声。水龙头边上的两间屋,原是学校的空仓库,堆了几张坏桌子、断椅子,现在那里就成病人们烧饭的灶房了。你家在门口架了锅,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里一转眼就挤得没地方下脚落鞋了。
院子里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楼梯的下面放满了瓦罐和粮袋。
我爷就在学校忙碌着,说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搬到那里去。就把学校最有用的东西如黑板、粉笔和学生们留在教室的作业和课本,齐码码着锁进了一间屋子里。把一些新的课桌椅子也锁进了屋子里。
学生们不再上课了。可学校毕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爷他就忙起来,老脸上挂了年轻的汗,有些驼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头发虽然还花着,可却也有些油油的润,润润的亮,而不是那枯干干的花白了。
把二年级教室里的桌子摆到一边去,将凳子摆在教室正中央,这也就是热病人的会场了。就在这会场上,不太会烧饭的病人他就说:"人都快死了,还自己烧饭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块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笔账,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烧饭吃,又费柴禾又费粮,要各家按病人人头兑粮食,那就又省柴禾又节粮。
最为要紧的,是上边说过吃住到一块,会给补助一些精粉和大米。吃些别人的,便会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还天天去烧饭,何不大伙合在一块吃饭呢。
我爷就在教室里给所有的病人开了一个会。我爷算老师,这里许多的人尽管识不了几个字,可那认字的大多是被我爷替课教过的,算是他的学生呢。这里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谁也没有我爷的年龄大。这里是学校,学校本来就归着我爷管。这里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见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爷身上没热病,我爷还不怕热病染到他身上,我爷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们的人。
算领导。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跃进,赵秀芹,丁桩子,李三仁,赵德全,还有七七八八的丁庄人,几十个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挤满了,挤暖了,使每个病人的脸上都有些因挤在一块就轻松了的笑。都望着我爷不说话,像学生们在等着上课样。
我爷就站在那用三层砖垒起来的讲台上,望着病人们,像望着学生样,说:"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墙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来后,他就很有经验地对着大伙儿道:"丑话儿说在前,我在学校干了一辈子,也算半个老师吧,大家都来学校了,到学校就都得听我的。现在,谁不想听我的请你举起手。"
我爷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见几个大人像孩娃样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爷说:"没人举手就都得听我的。我说,一、上边的补助粮没有下来前,得先把各家的粮食收缴到一块,有丁跃进来当会计,把带来的粗粮、细粮分别记上账,你带多了下月少缴点,带得少了下月多缴点。二、学校里吃水不掏钱,用电是每月都要缴费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觉,谁都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省着电;三、烧饭是女人的事,干活是男人的事。女人们烧饭有秀芹管,病轻的多干些,病重的少干些,你们可以一轮一天烧,也可以一轮三天烧。四、我已经年过了六十岁,你们也都到了看见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们话都往明里说,我们下世了别人还要过日子,孩娃们今后还要来这学校读着书,从今天你们住到学校里,就不要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妇、孩娃亲一下嘴,说不定就把病传给了你们家里人。可你们住到学校里,也要爱着这学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户。别以为不是自己家里的,就使着用着不爱惜。五、住到学校里,不光是怕把热病传染给别人,还得让大伙有一天就快活活着过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电视,你们想干啥儿就都说。想吃啥儿也都说。能干啥儿就都干啥儿,想吃啥儿就都吃啥儿。来这儿吃住就是一句话——有了热病啦,天塌下来也要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到这,爷在讲台上顿了顿,扭头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样大,和梨花一样白,转个眼,又把校院里的一片黑泥脚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气从门外扑进来,碰着教室里浑浊浊的热病的味,像清水浑水在一处搅着样,有隐约约一丝搅着的响。校院的篮球架子那地方,谁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来了。找着主人找来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场边上朝着这儿望,一身白,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羊。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也就散会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边围,往自己还没有架好床、铺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爷从那教室走出来,雪飘在他脸上,像水洒在了他脸上。有风吹,那雪不是飘,是被风扔在脸上的,掴在脸上砰砰的响。脸上还有教室里的暖,还带着刚才爷说的一、二、三、四的热劲儿。雪被扔在脸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风甩在脸上样。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响的白。
正走着,我叔从后边追上我爷了,他叫了一声"爹",待我爷扭回身,他说:"我也和别人一块睡那大屋子?"
我爷说:"你和我睡到一块吧,那屋小,有暖味。"
我叔说:"爹,为啥让跃进管账目?"
我爷说:"他当过庄里会计呀。"
叔就说:"还不如让我管。"我爷说:"管这干啥呀?"
叔又说:"好坏我是你儿子,我管着你就放心啦。"
爷便说:"他管我也放心呀。"
二叔就笑了,"其实谁管都一样,都是快死的人,谁也不会在账上有文章。"
父子两个就往大门口的平房里走,拔着雪,说着话,一转眼人就融在雪里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日子后,雪化后,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了。饭好了,我爷扯嗓唤一声,就都拿着碗,晃到西边平房前边去吃饭。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儿盛啥儿,稠有稠,稀有稀,有素还有荤,吃完后,到水池边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个位置上,或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树上或者篮球架子上。找了个说能治热病的中药方,熬一大锅中药每人都去盛着一碗喝。有人家里送来了蒸包子,也都拿出来大伙一块儿吃。吃了饭,喝了药,然后呢,然后就不见事情了,想晒太阳晒太阳,想看电视看电视,想打扑克了找下四个人,下石子儿棋了两个人,蹲在壁风朝阳的地方用力对弈就是了。
啥儿也不想。你在院子里悠悠地转,在你的床上鼾着睡,没有人管你和问你,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
想回家里了,你就回到丁庄去看看。
想你的庄稼了,你就到你家田头站一站。
还想了啥儿事,带个口信你的家人一会就到学校了。
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还要好。可好了半月就不能再好了。出了贼。贼像老鼠一样满校园里跑。先是灶堂的大米丢了大半袋。后来是放在灶角的一袋黄豆也丢了。再后来,李三仁说他压在枕头下的几十块钱也跟着不见了。还有庄里娶来的新媳妇,是给我叔叫哥的亲叔伯弟弟丁小明的新媳妇,她男人小明和我爹、我叔同是一个爷,她公爹和我爷同是一个爹。她今年二十多几岁,名叫杨玲玲,刚嫁来就有热病了。几年前她在娘家卖过血,现在有了热病她谁也不报怨,只是每天愁着不说话,脸上从来没有挂过笑。知道她有热病那一天,丁小明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说,"咱俩见面时我问你卖过血没有,你一口咬定没卖过。现在你不说没有卖过了吧?"
一耳光就把她脸给打肿了。
打得再也挂不上去笑容了。
连活着那点儿意思也给打丢了。
就把她送到学校这边和热病病人们一道过着了。
来的第七天,她说她挂在床头的红绸棉袄不见了。一天都在着,落日时分要穿时,袄却不见了。
贼和老鼠样,满着校园跑。这就不能不管了。天黑前我爷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两间教室里,让大家都坐下,可大家很少有人坐下来,便都立站着,我爷也就大着声音说:
"都到了这时候,命都快没了,你们还偷钱偷粮食,偷人家新衣裳。没有命你们要钱干啥呀?快下世了要那粮食干啥呀?有火烤要人家棉袄干啥呀?"我爷说,"都听我的话,一是今天谁也不能回庄里,不能把偷了的东西往家里送;二是谁偷了东西我也不追查,今天半夜你们自己送出来。偷了粮食送到灶房里去,偷了钱的送到人家手里去,偷了人家衣裳送到人家床头去。"
落日粉淡着,从院子里边爬过来,教室里流满了黄昏的红。冬天的风,呼刺刺地刮,把那屋里的火灰吹得四处里飘。丁庄的病人们,轻的或重的,听了爷的话,都在那屋里相互地看,像一看就能把贼看出来,把贼找出来,然却看了一阵子,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贼,我叔就在人群里唤:"搜!——搜!"
年轻的人就都唤着搜。
爷就在台上说:"搜啥呀搜,半夜拿出来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床头和手里,就拿出来送到院落里。"
也就不再说啥了,让人解散了。便都从那屋里走出去,男人们骂说这庄里的贼真他妈的没出息,人命都没了,还贪那半袋大米一袋豆。
我二叔就走到他弟媳妇的身边说:
"玲玲,你咋不把你的衣裳放好呢?"
"棉袄呀,不穿了不挂床头挂哪里?"
"我还多一个毛衣给你拿来吧?"
"不用了。我把两个毛衣都穿在身上啦。"
入了夜,和往常样有人看电视,有人说闲话,有人不相信大锅熬的药,又自己在灶堂或住的屋里支着药锅熬药喝。教室里,屋子里,楼上楼下的过道中,到处都摆着砂药锅,倒着黑药渣,让教室、校院和那平原上,日里夜里都是苦香香的中药味,像丁庄小学是了一个中药厂。
熬了药,各自喝下后,也就睡下了。陆陆续续都睡了。院子里变得和野外一样静。野外也和这院里一样静。只有那冬风,像哨样响在校园里。
二叔住在爷的屋子里,把原来放了许多作业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张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爷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说:"爹,我让你给婷婷说的事情说没有?"
"说啥呀?"
"说我下世了不要让她改嫁的话。"
"睡吧你!"
他们父子就不再说话了。在阴冷冷的天气里,屋子里的暗黑黏稠稠的重,空气胶样在那屋里流。夜已经很深了,枯井似的深。在那又深又寂的半夜里,我叔听到外边好像有了脚步声,仔仔细细地听一会,又在床上翻个身子问:"爹,你说这一堆热病里谁是贼?"
等着爷回答,却等了枯井似的静,还听见那静里好像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叔警觉着:"爹——你睡了?"
仍然没回话。
仍然不见爷的那边有声音,叔就慢慢下了床,想去院里看一看,是谁把偷了的东西往那院里放。也便悄没声息地披着衣服下了床。要走时,我爷在床上翻个身。
"你去哪?"
"你没睡着呀?"
"我问你去哪?""婷婷今天又回娘家了,我一点睡不着。"
爷便在床上折身坐起来:"老二,你咋这样没出息。"
我叔说:"爹,我给你实话说了吧,婷婷嫁给我前她找过一个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个庄。"
我爷就不再说啥儿,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烟熏黑的柱。看一会,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熬的中药你喝没有?"
"不用满我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试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这病传到婷婷的身子上,让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爷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袄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宽宽大大的校院里,月光像薄冰一样结在地面上。又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脚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样,试着走两步,停下来看那正西的一排楼。两层楼。原是教室的楼,现在每个教室里都住了五个、八个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热病病人的家。还有贼的家。他们都睡了。几十个人都睡了,能听到那睡的声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噜噜响。断断续续响。我叔就朝那楼下的影里走过去,他看见那楼下影里有样黑东西,像贼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是个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妇,半年前娶进庄里的杨玲玲。
"谁?!"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想看看你们丁庄谁是贼,是谁偷了我的袄。"
我叔就笑了:"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也想看看谁是贼,是谁偷了你的袄。"说着他就去和玲玲蹲到一块儿。玲玲往边上挪了挪,他俩蹲到一块儿,像两袋粮食竖在一块儿。月色亮得很,能看见校院里远处跑的野猫和老鼠,能听见野猫、老鼠脚蹬着球场沙地的嚓嚓声。我叔说:"玲玲,你怕吗?"玲玲说:"以前啥都怕,看见人家杀鸡我的腿都软,可只从卖了血,人就胆大了,现在知道自己有了这个病,就啥也不怕了。"
我叔说:"你为啥卖血呀?"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发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玲玲说完了,我叔望着蓝水似的天:
"这样呀。"
"你咋卖血呢?"
"大哥是血头,看别人都找他卖我就也卖了。"
玲玲望了一会叔:
"人家都说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实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对玲玲笑了笑,不说血的事,用胳膊肘儿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说:"人家偷你的袄,你不会也去偷别人?"
玲玲说:"人得有个好名声。"
"人都快死了,还顾狗屁名声呀。"我叔说:"你的名声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听说你有热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还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说:"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给男人说,非把这热病传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远处躲了躲,像躲着一个贼。
"你传给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一天。"
说着话,我叔坐在铺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砖墙上,头对天仰着。砖墙上的寒,一会就透过他的棉袄钻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气穿过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的脊柱流了过去了。他就把脸和天平行着,不说话,竟有两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玲玲没有看见他有泪,可她听见他说话时有着哭的调儿了。
她就勾头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泪:"你嫂子以前对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对我不好了。"把头扭过来,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我叔说,"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话,我有病后你嫂子没让我碰过她。你说呀,我还不到三十岁。"
玲玲就又把头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样。她默着不说话,月深年久地不说话。我叔看不见她脸上泛下的红,泛着的热,直到过了月,过了年,红退了,热冷了,她才又抬头瞟了一眼我二叔,轻轻慢慢说:"都是一样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病了小明也没有碰过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刚过二十四,刚结婚也才几个月。"
终于的,两个人也就对望着。
很近地对望着。
月亮已经移到了校园外,可校园里还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结着一层冰。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因为亮,在楼下的暗影里,他们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见玲玲的脸像一个熟苹果。熟透了,都已经熟得有了斑点儿。那是她脸上起的热病疮。可那苹果上,有时有几个斑点儿,它会有令人爱惜的好看和味儿。我叔就像望着一个熟到有斑的苹果样望着杨玲玲,闻见她身上除了疮味儿,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没结婚的姑娘的味,像没被人沾过的清水味;有一股刚结婚的女人味,像煮开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胆胆说:
"玲玲,我想给你说过事。"
她就问:"说啥儿?"
我叔突然说:
"他妈的,还不如咱俩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儿?"
我叔说:
"都是结过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儿就相互好啥儿。"
玲玲就又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不相识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脸上有些青,热病的疮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冻土里的石头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响。到末了,末了她顶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双眼像是两个黑洞样,要把她整个人儿活活吸进去。她就不得不把头又重新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亲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对你好,我就没有这想法。"我叔说:"可小明对你不好呀。还打你。宋婷婷对我那么不好我都没动手打过她。"
"好坏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儿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知道会剥了你和我的皮。"
"剥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真的会剥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别人知道了咱俩一块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头看着我二叔,像要认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说的那种说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见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脸上现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团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说着话,从他嘴里喷出的热汽浓浓的白,全都喷在玲玲的脸上了,像蒸汽样暖着喷在了她脸上。
玲玲问:"你死了会和我埋在一块吗?"
我叔说:"巴不得能和你埋在一块儿。"
玲玲说:"小明对我说,说他死了都不会和我埋一块。"
我叔说:"我巴不得和你埋到一块儿。"
说着叔就往玲玲身边动了动。
叔就把玲玲试着抱住了。先抓了她的手,后来把她抱住了。像抱一个找了半辈子家的羊羔儿,紧紧地抱,怕她反悔跑了样。她也由他抱,往他怀里轻轻地偎。夜已经快要深透了。深透了天便要明亮,就要到了第二天。平原上这个时候的静,能听到夜气的流动声。背荫地上积的雪,这个时候要往死里冻。雪冻声,像无数无数的冰粒在天空走动着,微细细地撞到楼墙上,跌下来落到我叔和玲玲的身子上,和周围的地面上,哗哗哩哩响。
他们就那么偎着坐一会,没说话就都从地上起来了。
没说话,就往灶房边上的一间屋里走去了。
灶房边上有一间屋,仓库屋,放了热病病人的粮食和杂物。他们没说话,就往那间屋里走去了。
那屋里暖。到了那里他们就暖了。
人暖着,抓住活着的意味了。
日光的明亮把丁庄晒暖了。
四面八方的花都在一夜之间轰轰隆隆开起来。庄街上,院落里,庄子头的田地里,还有再远的黄河古道上,菊花、梅花、牡丹、芍药、玫瑰,还有野生的迎春花,兰草花,平常都开在有山有崖坡地上的车轮草、蒲公英,狗尾巴、清翠子,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和白的,还有那些半紫半红、半红半绿、半绿半蓝,半蓝带青的说不出名的花,大的如碗,小的似扣,一大片轰轰隆隆开起来,连各家各户的猪圈墙上、鸡窝棚上和牛圈的槽边都盛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在那庄里疯狂地流,像一股发香的洪水在丁庄泛滥着。我爷不知道这千草百花为啥会在一夜之间开起来,他疑惑地沿着庄街从东向西走,看见各家的主人们,大人和孩娃,脸上全都挂着笑,忙得在那开着百花的庄街上走来走去着,你挑着两个用衣服盖了的蓝,他扛着一个扎了口的袋,连几岁的男娃、女娃手里都抱着沉甸甸的一包啥东西。问他们干啥儿,忙啥儿,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慌忙忙地往家走,又慌慌忙忙从家里走出来,脚下说走其实是和跑着没二样。
爷就跟着他们从那一片盛开的花街中间走过去,到庄西口上才看见庄子外的田地都铺天盖地、络绎不绝地盛开成了花海了。从庄头望过去,一马平川的花海在风中起伏着,汪洋的绚丽把天空染成了粉红、淡黄色,而那些忙着的庄人们,三三或五五,都在自家的田地里,男人们举着镢头拿着锄,在那花棵的下边刨着或挖着,像入冬前在地里刨着红薯样。刨着花生样。我爷站在庄口上,看见很少说话的李三仁,这时候也和人们一块忙将起来了,脸上挂着笑,额门上流着汗,厥着屁股在他家田里一锨一锨地翻着和刨着,不停地把挖出来的花棵弯腰抖一抖,又把那花棵扔到一边去,再忙着去挖下一棵儿花。待挖到十几棵、二十几棵时,就又忙着蹲下来和他媳妇、儿女们一块把抖掉的东西朝着蓝里捡。捡完了,又用床单把那蓝子盖起来,就挑着那两个沉甸甸的蓝子往家走,一走一趔趄,似乎会立马倒下去,可他却硬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李三仁是丁庄的老村长。他比我爷小几岁,当过兵,当兵当在南方的天堂杭州城,在那座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军营里,入了党,立了功,部队要给他提干时,他脑子一昏觉悟升上来,便咬破手指给上边写了一封信。血的决心书。说自己一定要回到家乡去,要把家乡变成小江南。
就从部队回来了。
当了庄干部。
当了几十年的庄干部,没日没夜地领着庄人们积肥、种地、浇水和收割。上边让翻地了就翻地,让种棉花了踏了麦苗也要种棉花,可过了几十年,几十年像日出日落一样过去了,庄里却和几十年前还是一模样,除了人口多了外,瓦房没多出一间来。机器没多出一架来。电磨没多出一台来。手扶式的拖拉机,也没多出一个来。比起柳庄、黄水、李二庄,还是一个穷。丁庄还是柴瘦苗枯的穷,最后就有人把口水吐在他脸上,说:"李三仁,你还有脸当这干部呀。"
说:"李三仁,你当了几十年村长和支书,我家几十年过年没吃上一顿包饺子。"
到未了,卖血时候他就被撤了。
到末了,他就变得很少说话了。
到末了,他的脸上就总是挂着如同被人用鞋底打了的灰。
到末了,上边看我爹是血头,脑子活,要他当村长。要他自己少采血,带领丁庄多办几个血站、多出几个血头儿。爹就想了想,想血头多了自家采血就少了,也就没有当村长。庄里也就没有村长了。也就再也没有村长了。到今天也没有村长了。没有村长又都被号召起来去卖血,李三仁坚决不去卖。死也不去卖。他说我当村长半辈子,不是为了让百姓去卖血。可待许多家卖血卖出青堂瓦舍的楼屋时,他的媳妇便在街上当众骂他说:"李三仁,你连血都不敢卖,你还算个男人吗?亏你还当过几十年庄干部,怪不得这几十年丁庄穷得媳妇姑娘们来潮了纸都买不起,原来都是因为你这村长呀。都是因为你和骟了的男人样,连一瓶血都不敢卖。连半瓶血都不敢卖。连一滴血都不敢卖。血都不敢卖,你说你还算个男人吗?"
那时候,李三仁就蹲在门口吃着饭,让他媳妇破口地骂。听他媳妇大破口地骂。
骂到最后时,他啥话也没说,把碗推在门口地面上,悄没言声就走了。以为他是懒得听媳妇的辱骂走了呢,可到他媳妇回家洗了锅碗准备喂猪时,他却拿着一百块钱回来了。衣服的一个袖子穿在胳膊上,一个袖子披在肩膀上,把穿着衣袖的胳膊伸过来,用手捏在没穿衣袖的胳膊弯儿上,脸上有些微一些白,挂着半是苍白半是心慌的汗,回来把那钱放在灶房的锅台角儿上,看着他媳妇,含泪说了一句话:
"喂——娃他娘,我也开始卖血啦。"
他媳妇就停着洗锅洗碗的手,望着他那有些苍白的脸,笑着说:
"这下就好了,你像个男人啦。"
"这下就好了,你像个男人啦。"
又问他:"你想不想喝点白糖水?"
含着眼泪说:"不喝水。我革命半辈子,我也开始卖血啦。"
就开始卖血了。先是一个月卖一次,后来就二十天卖一次,再后来,就十天卖一次。再后来,不卖血反而觉得血管胀,像那血管似乎要憋开,似乎里边的血多得不抽出来就会从血管里边冒出来。
那时候,卖血的人虽多,做血头的人也多,很多血头都拿着采血的器械上门到卖血人的家里去。到你家里收购血,就像上门收购废铜烂铁破鞋样。你在家里不用动,过一会就能听见"采血喽——谁卖血?"的吆喝声,像头发换针、收破烂卖菜的吆喝声。
你在田里锄着地,翻着地,血头会站在田头上唤:"喂——卖血吗?"
田里的人大声说:
"你走吧,我刚刚才卖过――"
他不走,又说到:
"你种这小麦真好哇,青苗都旺成了黑颜色。"
田里的人他就高兴了:
"你知道我施了多少化肥吗?"
采血的人就在田头蹲下来,羡慕地看着、摸着那麦苗:
"不知道你施了多少肥——可我知道你买化肥的钱肯定是卖血卖的钱。"
说:"卖一瓶血就能买上两袋化肥啦,用一袋化肥这块地就准定丰收了。"
说:"其实种地最根本,很多人他一卖血连地都不再去种了。连地都不想再要了。血虽然卖不完,可一个人活不够一百年,活一百年你也不能卖一百年的血,可地能种一百年,能种一千年。种百年千年它还照样能丰收,你说人卖血能卖上百年千年吗?"
他们俩就说到一块了。种地的人就从田里走出来,和从哪个庄里来的血头在田头说着话,聊着天,说着聊着间,他就激动了,把袖子一卷说:"来,我再卖给你一瓶血,谁让咱俩投缘呢。"
他就又卖给了他一瓶血。
他就又买了他一瓶血。
两个人也就分手了。像朋友一样分手了。后来那血头就成他的朋友了,就总是把针管扎进他的血管去采血。
李三仁正在他家的田头翻着地。翻那田头地角犁不到的地。因为每月都卖血,每月三次两次地卖,他的脸上有些黄,像打了蜡样泛着黄的光。先前他当村长时,举起镢头像举起一柄锄样轻,可现在,他举起镢头像举起了一圆石磙样。收完麦,要种秋。要种玉蜀黍。种秋和种夏不一样,早一天落下种,也许收的时候会比别家早熟三五天。那三天五天就算抢到季节了,就不怕风来雨到了。李三仁必须在那两天把玉蜀黍种子丢下去。必须把犁走不到的地边地角翻一遍。季节虽为秋,可酷夏还未过,放眼在平原上,平荡荡的大地上,像四面八方都在烧着火。他就在那翻着地,汗像雨样在他的脸上流。赤了脚,光着背。背上的汗,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露出的两只胳膊上,芝麻般的针眼儿,在汗里被泡成了红颜色,有些肿,有些痒,如被蚊子咬后炎起的泡。人已经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在去年,他用半天时间就把这地边地角翻完了,可今年,他卖了半年血,还是这块地,还是那个人,两天时间那地边地角却只翻了一半儿。
翻到一半时,日正平南时,丁庄里有炊烟升起来,像白的绸缎在那天上飘。这时候,我奶已经下世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她一脚踩在了我家的血盆上,a形血流了她一身。看到满地的血,奶奶吓得倒在地上了,从此有了心里狂跳的病。后来因为那跳她就下世了,心就再也不跳了。奶死了,爹和叔一并哭着说,以后再也不采血、卖血了,再也不采不卖了。可是过了三个月,爹又领着叔去采血卖血了。
这时候,我爹和我叔从外村外庄走回来。他们到离公路更远的偏远庄里去采血,蹬了三轮车,收来的血都瓶瓶袋袋装在车子上。农忙了。农忙了人都忙在田里边,顾不上到血站去卖血,可我爹依着合约每天还要交给收血车里许多血。
这就不得不到人家庄里去收了。
不得不到田头唤着去收了。
我爹、我叔回来时,看见李三仁在田头翻着地,我叔就把三轮车停在田头上,大声地唤:
"喂——你卖吗?"
李三仁抬头瞟一眼我叔不说话,又翻他的地。
我叔吼:
"喂——你到底卖不卖?"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话:
"你们丁家不怕丁庄卖死呀。"
第四章.2
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日你祖奶奶,把钱送到你家田头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头上,等着我爹来。后边跟来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头站一会,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过去。踩着暄虚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热甜升上来。到了李三仁面前时,我爹没有叫他"喂",他叫了一声"老村长",李三仁举起的镢头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脸。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
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血经验交流会,"我爹说,"县长和局长都批评咱们丁庄卖血少,批评庄里没有干部领导这桩儿事,县长和局长都要让我当村长。"
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脱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
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白,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
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荫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血。"
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黄,要不你再过几天卖?"
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流这点儿血。"
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国家好,我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血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血便从那筷子粗细的塑料管里流进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满是600CC一斤二两重。要是边抽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00CC一斤四两重。
抽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血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
他就说:"干烦了。我干了一辈子。"
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
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
我爹说:"我已经向县长、局长表了态,你不出山挂着帅,打死我都不当这庄干部。"
他就问:"抽了多少啦?"
我叔说:"别着急,再有一会就满了。"
就把那血袋抽满了。
鼓鼓胀胀的满,像一个热水袋里灌满了水,一动一摇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发着甜浓浓的血腥气,像刚下树的嫩枣煮在水里的味。从李三仁的胳膊弯里拨了针,把那血袋收起来,我爹给他一百块钱的血浆钱,李三仁接了那钱说:"还找吗?"
我爹说:"现在血浆降价了,一袋是八十块钱了。"
他就说:"那我再找你二十块。"
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长,三仁叔,你找钱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十块二十块,就是五十块钱我也不能让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钱。我爹、我叔要走时,看见他的脸成了苍白色,汗在那脸上一粒一粒滚,像雨帘挂在一张蜡脸上,想站起来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却走了三几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着镢头蹲下了。
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血?"
他就说:"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血从腿上、身上朝着头上流。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双腿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裤子腿,抖着让水从裤腿朝着裤腰上流。
抖完了,把他的双腿放下来:"好些吗?"
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他走路一摇一晃着,爹和我叔都以为他会突然倒在田里边,可他没有倒下来,到了田中央,他还回过身子唤:
"丁辉啊,有一天我东山再起当村长,你一定要出来当个副村长。"
我爹、我叔就扭头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庄里。在庄头,在庄街上有日光的日头地,在庄里避风朝阳的街口上,就看见那些卖过血总爱头晕的人,都躺在庄里的斜坡上,头朝下,脚朝上,让血倒着流。或在自家院里摘下门板架个床,一头是高凳,一头是低凳,让门板倒斜着,人就倒躺着。还有年轻人,没事了靠在墙边"倒栽葱",头下脚上"灌头血"。爹和叔就知道他们去外村外庄收血了,却有人来丁庄收了血,两个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没说话,叔却连骂两句说:
"日他奶奶呀!"
"日他祖奶奶!"
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那时候,李三仁不到五十岁也开始卖血了。一卖就卖得不可收拾了。有开头不见结尾了。
这时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热病了。热病一来就比别人的重。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算有个结尾了。结尾是他等了多年还想当村长,可这多年庄里没干部,乡里也没谁来任命哪个当村长。
李三仁已经苍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岁。
再过几个月,也许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经病得不轻了,走路脚上像系了两块大石头。媳妇说:"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学校享福去,你还在家让我天天侍候你。"他就来学校和热病病人一块过着了。一块儿过,他却每天不说话,每天一个人在学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墙角的床上睡,像每天都在等着下世样。可是这一天,日光亮得晃人眼。丁庄到处都开满了花,铺天盖地的鲜花飘着铺天盖地的香。人们在那花海里刨着和挖着,挑着或扛着,个个忙得只是喘气不说话,都是脸上挂着汗,堆着笑,匆匆忙忙来,又匆忙匆忙去。我爷就立在庄口上,看见李三仁有了热病还挑着两个竹篮子,那竹篮用床单罩盖着,里边的东西压得竹篮直往地上坠。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篮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响。他已经热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这时候,他挑着那沉甸甸的担子走过来,脸上放着光,待到了我爷面前时,我爷慌忙迎上去问,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别人一样只笑不说话。在我爷面前把担子换个肩,就从我爷身边过去了。往他家里走去了。也就这时候,李三仁家五、六岁的孙子追着他从地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包用衣裳包的啥东西,边跑边在爷――爷――地叫。就在他家孙子跑到我爷的面前时,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迎春花把他孙子绊倒了。他孙子怀里抱的那包东西哗地一下甩出来,有了一串叮铃当啷的响。我爷朝那响声看过去,顿时惊着了。惊喜了。想不到,从那包里甩出的东西竟然全是金光灿烂的金条和金块,还有如花生样饱满硕大的金豆儿。原来这平原的地上开满花,地下却是长满了金。李三仁的孙子看着从他手里滚出去的满地金豆儿在那哭,我爷想去把他扶起来,可爷一伸手,爷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爷给叫醒了。
爷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压根没睡着,他在朦胧中看见李三仁轻手轻脚走过来,在他的床前呆一会,小心地叫了一声"水阳哥"。
叫了一声就醒了。醒了我爷看见他去拉李三仁家孙子的手还伸在被窝外,看见铺天盖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庄和丁庄的庄口上、田地里和黄河的古道上,七颜八色闪着光,结着金砖、金瓦、金条、金块和金珠、金粒儿。我爷没有立刻睁开眼,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景况了。他在床上轻轻翻个身,想抓住那个景况时,听见李三仁又轻声叫了一下"水阳哥"。爷就对他挂着笑,想说三仁兄弟呀,刚才我还梦见了你。可话到嘴边时,他看见李三仁的脸上有着一层苍白色,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给爷说。
爷便急忙折身坐走来:"三仁呀,出了啥事儿?"
李三仁就嘶哑着嗓子恼恼地道:"日他娘,无法无天了,这贼无法无天啥都敢偷哩。"
急忙忙地问:"又丢了啥?"
恼恼地说:"昨儿夜里那贼一样东西也没送出来,今儿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爷问:"又丢了啥?"
依然恼恼地:"贼把最不该他偷的东西拿走了。"
我爷就急了:"到底丢了啥?"他下床穿着衣裳说:"三仁呀,你当村长时,是一个说话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现在话都说不囫囵了。"
李三仁他就望着爷的脸,犹豫一会道:"水阳哥,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丁庄村村委会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这十年庄里没有支书和村长,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还有我身上的一些钱,可那章和钱昨儿睡时还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醒那公章和钱都没了。"
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
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
天色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床上扫过去,脸上挂了雾样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经变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无奈的脸色时,我爷问他说:"一共丢了多少钱?"
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
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压根儿
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阳哥,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了,从来都教学生们不能偷;可现在,是你把热病病人招到一块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金水儿,像铺天盖地,一田连着一田、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的花。挤在一起,堆成山脉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学校里,学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边了。两层楼的教室里,睡着的热病人们都还没起床。大冬天,起床没有团在被里暖。校院里,泡桐树的枝丫上,已经有了鹊的叫。喜鹊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这校园有了喜庆的事。是热病病人有了喜庆的事。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杈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那钟和钟棒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锈得彤红着,一敲红锈就从钟和棒上落下来。学校没有学生了,钟成了摆设了。还有校园中央靠东竖在一个水泥台上的铁管儿,涂上了漆就成旗杆了。往日里,照规矩每天上课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杆竖在那儿也成摆设了。
就竖成摆设了。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枪响在校园样。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干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当年做着干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揉着眼,有的穿着衣服系着扣,陆陆续续的,从屋里走出来,在桐树和球场中间站了一大片。那中间,也还站着我叔和玲玲。没有人看见他们是从哪出来的。他们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齐着,脸上还散着亮堂堂的光,像他们压根就不是病人样。他们站在人群里,分开着,像他们压根就不曾在一块呆过样。日头已经从东边地平线上升上来。嘭的一下升上来,新的一天就到了。就开始搜着捉贼了。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插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身,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兴奋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日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胀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疮痘和脸上不一样,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还呈着新红色,和平原上的的出日一模样,一个靠一个,一个挤一个,因为痒,因为总是挠,它就烂了化浓了,胳膊上都还挂着白水儿,有一股她不愿让人闻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身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血,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荡过去。日头正是平着南时候,暖得很,人们都在楼下晒暖儿。横着一片晒暖儿。熬日子,熬寿命,熬着热病和自己的命。这时候,赵德全就看见玲玲穿着红袄朝西荡过去,他朝那些晒着暖儿打着瞌睡的人们看了看,自己也朝着西边过去了。
他在厕所门前不远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从厕所出来了。
他们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赵德全,要走时,赵德全却上前迎了她,轻声轻声地试着说:"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这绸袄卖给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着他。
他就在脸上挂了笑,瘦干干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话,"笑着说:"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说:"不怕你笑话,我和你婶结婚时答应过给她做一件红绸袄,可现在,我儿子都要结婚了,我也快死了,她还记住我欠她一个红绸袄。"他说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还给她一件红绸袄。"
玲玲站一会,啥话也没说,就从赵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着说:"我给你五十块钱行不行?"
玲玲就从他身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了。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就是丢点粮食丢了点钱,丢个公章丢了一件袄,该找的贼也都找到了。赵德全是想在死前还给他媳妇一件红绸袄,娶人家时候应了下来的,可现在,自己儿子都要成家与立业,那承诺还没有兑现的影。人得热病快死了,还欠人家一件绸嫁袄。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赵秀芹,说让她凭空侍候别人她就吃了亏,她是理当偷那一些粮食的。这也就有了新规矩,让赵德全把袄还给杨玲玲,让赵秀芹和她一块烧饭的另外俩女人,还是烧着她们的饭,但别人每月都要从家往这兑米、兑面,兑杂粮,她们就不用兑粮了,白烧白吃就行了。然后对所有的病人们,规定谁再有了脚快手长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没有啥儿再可计较的。可是李三仁,没有找到村委会的章,他却总是心不甘。一边说:"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庄已经没有了村委会。"又一边,却总是在这个人的床头翻一翻,到那个人的衣服包里看一看,还把二楼屋里的老鼠窝全都找了一个遍,狠不得把老鼠窝里的鼠屎一粒一粒剥开来地看。
终于还是没找着。
没找着,就总是心里煎熬着,会坐在哪儿突然叹下一口气。悠长长的一口气,像心里有着天广地阔的憾事样。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没有坐在楼下的日头地,也没有坐在楼上从窗里透进的日光里,而是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夜里钻在被窝里,早上钻在被窝里,上午还钻在被窝里,挨到要吃午饭时,还是钻在被窝里。我爷让我叔去唤他来吃饭,我叔就敲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门口唤:
"三仁叔,吃饭啦——"
不见有回应,就又接着道:
"老村长——你不吃饭啦?"
仍然不见有回应,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动的石柱子。慌忙撩开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见他的脸早就成了青颜色。
乌青的菜颜色。
这时候,他人已经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许是死在昨儿上半夜,也许是死在昨儿下半夜。在他的枕边上,有他吐的一滩儿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经冻成了乌黑黑的泥冰儿。赵德全比他病重还活着,可他比赵德全病轻却倒下世了。虽然吐了血,可他的脸上并不见着多曲歪,说明他死前并没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许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脸上有些遗憾的样。眼睛还睁着,嘴也还张着,似乎想对谁说句啥儿话,未及说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着,脸上半青半白的呆站着,不是怕,是心里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里僵冻着,筷子也在我叔手里僵冻着,呆一会,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试了试,感到有一股冷风从他的鼻头掠过来,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对楼下正准备去吃饭的人们唤:
"喂——李三仁下世啦!"
下边的人抬着头:"你说啥?"
我叔说:"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着急去西边灶堂里,先回身来到二楼教室里。五六个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都有了青白色。
我爷也来了,脸上也有了青白色。
我爷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挂着青白色,扭回头来说:
"谁去给他家里说一下,让他家里把棺材、寿衣准备着。"
就有人望着我爷说:"吃过饭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饭都要冷了。"
我爷想了想,就拉过被子把李三仁的脸给盖上了,领着人们到了楼下去吃饭。吃着时,谁也没说李三仁死在被窝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还和以前吃的一样多。没有风,日光从灶堂偏西一点晒过来。校园里,有了暖和静,大家都席地坐着或站着,吃着馍,吃着赵秀芹炒的大锅菜,喝着她放了碱的玉蜀黍生儿汤,有的坐在从教室搬来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着或喝着,说着许多村庄里的事,说着说过了的笑话和不可笑的话。
有一搭儿也没一搭儿。
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块儿吃。玲玲问:"老村长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儿世,他说他不舒服不想来吃饭。"
玲玲说:"谁拿他的公章给他就算了,别让他心里老有一块病。"
二叔说:"你找到你的棉袄就行了,还管那么多的事。"
就都低头吃着饭,抬头说着话。吃完了,我爷才对赵秀芹也对大家说:"李三仁不想在学校再住了,以后就别给他烧饭啦。"
大家便怔着,像听明白了我爷的话,又像没有明白爷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谁也不去问,一时里,饭场上静得只有了人的呼吸声。连人的呼吸也没了。风把房上的羽毛吹下来,连那羽毛飞着都有了清晰晰的响。就在这时候,坐在灶堂门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
他就说,从前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聪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办成了。有一天,县太爷想要考考他,就从县衙出来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个姑娘从菜园那边走过来,县太爷说,你去和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让你亲了她的嘴,我这县太爷的大印让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让你亲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说聪明人想了想,就迎着那姑娘到了菜园边,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就主动把嘴伸过来,让聪明人过去亲了亲。
聪明人就回来当了三县天太爷。
"你们猜聪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说了啥?"丁嘴嘴说着又问丁庄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饭都在听他说笑话,他就瞟瞟大伙们,卖着关子喝了几口汤,让大家等了他一会,才又说聪明人到菜园边上拦住姑娘说,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园偷我们家的韭菜呀。姑娘说我径直地走着路,谁偷你你们家的韭菜了?聪明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还说没有偷?那姑娘就在聪明人面前张开嘴,说我吃了?你过来看看我的嘴?聪明人说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见呀?姑娘说,难道因为这还能把我肚子剥开给你看?聪明人说,那倒用不着,韭菜味儿重,你让我闻闻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张着嘴凑过去,让聪明人闻了她的嘴。
县太爷只好把大印交给聪明人让他做了三天县太爷。丁嘴嘴说聪明人在这三天里,把他家的亲戚和朋友,都从乡下、山里弄到了城里的县衙各部门,当官或经商,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床头的床缝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干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
第五章
说说我家吧。
说说我爹吧。
说说我爷做下的关于我爹、我家的那个梦。长有十里二十里的梦。爹是决计要把我家搬离丁庄的。丁庄已经荒凉了。荒极了。人味衰落了。病的人,大都到了庄外的小学里。没去的,也都整日地守在自家里。庄街上冷清得难得见着一个人的动,难得听到人的说话声。不知从了哪天起,谁家死了人,也都不再贴着白色门联了。死个人,家常的事,懒得再贴了,也用不着惊天动地地去办那安葬的事。用不着亲戚朋友们来奔丧。人死就和灯灭一模样。和秋天到了树叶飘落一模样。庄子里,总是寂寞着静。寂默着坟地里的静。新街上,已经有了几家搬到了沩县县城里,有一家搬到东京市里去。
呼哗哗地搬走了。
留下那村落和那盖了新瓦屋的院落不要了。
人走屋空了。
丁庄荒冷了。人味寡淡了。
自打我爹经了我爷要掐死他的事,他就决计要离开丁庄去。算了一笔账,真要搬到沩县或者东京去,家里的钱还差着一大笔。钱不够,爹就彻夜睡不着觉。这一夜,他在床上滚了一夜后,天刚亮就从屋里走出来,在院里站一站,又从家里到了庄子里。穿过庄子站在庄口上,看见早晨从平原东边卷过来,有一股起早熬着中药的苦味跟了来。爹就立在庄西的一块空地上,闻着那药味,知道是学校里的病人们一早起床熬药了。可在他把目光搁在那熬药升起的烟上时,爹的心里动了一下子。
砰地动一下,如谁用手在他的心里拨了一下子。
盯着学校上空那浓浓淡淡的烟,时金时银的烟,我爹冷丁儿想起来,庄里死了那么多的人,还又有那么多的热病病人都在等着死,上边是该给庄人说些啥儿的。是该给庄人们做些啥儿事情的。
哪有不说不做、不管不看的上边啊。
爹生来就是要做成大事的人。
爹是为了做成大事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才到丁庄做了我爷的儿子和我的爹。起原先,爹在丁庄不光要主管丁庄和丁庄方圆几十里的人的血,人的命。到以后,爹还要管着这些人死后的棺材和坟墓。爹没有想到他活着要主管那么多的事,他只是想着试一试。到沩县政府里试一试,料不到这一试也就试成了,像顺手一开门,日光就照进了屋子样。爹到了沩县县城去。
爹在已经繁华无比的县城找到了高县长。高县长正是当年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高副县长了。是了县上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他和我爹说了很多话,商量了很多事。
高县长说――
丁庄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你咋不早些来找我?你丁辉不知道我高副县长对丁庄有感情,你爹丁老师还不知道我对丁庄有感情?
爹就扭头望着高副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凡是染上热病的,每死一个人,县上要照顾给一口棺材你们丁庄不知道?没人把这文件的精神传达到丁庄吗?
高县长和我爹坐着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高县长说――
以前死过的就算了,以后凡有热病快死的,只要手续全,报上来政府都会照顾给一口黑棺材。
我爹望着高县长的脸。
高县长说――
回去吧,我想吃你们丁庄种的荆芥了,下次来你给我捎些嫩荆芥。
我爷知道自己是做梦,看到的都是梦里的事,本不想往下去看的,可那梦境奇特了,少见了,就由不得他不朝那个大院里边走。
大院里边是个棺材厂。
棺材加工厂。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爷在梦里知道这是在梦里,却不知道这梦到的地方在哪里。穿过一片平原的野荒后,在黄河古道上沙丘宽展的平地间,在沙丘堆出来的沟壑里,有了一片开阔阔的小盆地。说是小盆地,却也一眼望不到边。就在这漫无边际的平原上,平原上缓起缓落的沙丘间,我爷看见了那个棺材厂。周围都是用铁丝网围将起来着,而就在这围起来的一片缓平处,摆了一大片已经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样,棺材上因着不一样,用粉笔写了甲、乙、丙的字样儿。正是午时候,日头横在平原的正顶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射下来,像无数被拉直的金条、金丝网在天空中。远处的黄河古道和平原上,透过那生了锈的铁丝网,能看见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浪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从遥远的地方漫过来。
爷就站在棺材厂摆放棺材那块阔大的平地上,看见一片儿几百上千口的黑棺材,齐码码地摆在比一个村庄还要大的水泥地面上,黑亮亮的一大片,被正午的日光照晒着,每一口棺材档头都有盆大的祭字或奠字,字体粗得和胳膊、刷子样。金色的祭字、奠字,在那白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爷知道这是政府专门为热病病人建的棺材厂。刚才进门时见那棺材厂上写有一副大对联,上联是心系病人爱你在人间,下联是一路走好送你到天堂。就在那对联边儿上,我爷问那守大门的人,说这是啥厂啊?那人说棺材厂。问是哪办的?说是县上啊。问能进去看看吗?说有人愿意参观棺材厂,哪能不让啊。我爷也就进来了,就望见这几百上千口的棺材了,黑亮亮地摆着、铺着,像那地上生出的一片黑油油的湖,而那些发光的奠字和祭字,在那湖水中,跃跃动动,像黑油湖面游动的一片蟒蛇、金鱼的头。
就又接着往前走,听见了隆隆隆的机器声,像惊蛰雷样传过来,抬起头,沿着一条水泥路绕过一座沙丘后,老远就看见了两排大机房,机房里有来来往往的忙着的木匠、漆匠、雕刻匠。木匠们忙着把从机器上抬下的木板合成白棺材,雕刻匠忙着在那白棺的档头刻着祭字或奠字。漆匠忙着把那刻完字的白棺抬到机房外的架子上,然后就往那棺材上涂漆和喷漆。待黑漆干过了,就有人在棺材档头的字上描着金粉水。做完了这一切,又有人把在成品棺材上依着质量写上甲级、乙级和丙级。
在这棺材厂的车间里,流水作业的木匠、漆匠们,一个个忙得大汗淋漓,谁也顾不上和我爷说上一句话,都只看他一眼就忙着自己的事情了。爷就从那车间走过去,到另一个棺材车间去,路上见了专门在那棺材上写着甲乙丙的中年人,问说棺材还分等级呀?
答说吃粮食还有粗细哩。
人家说着就走了,爷在那木然地站一会,进了另一个用松木和钢架搭起的车间房,这才看清原来这个车间虽然也是做棺材,这棺材却和外边的完全不一样。在摆开做成的十几口黑棺前,我爷看见有三口棺材都是四寸厚的桐木板,有两口竟是四寸半厚的红松木。红松木埋在地下虫不蛀,耐潮耐腐烂,是中原一带棺材的上品木。而且在那做工精细的棺材上,档头上不光雕了奠字或祭字,字的周围还雕了龙卧凤起的花边儿,棺材的两面立板上,刻了地面上的灵魂升天图和天上的天堂迎亲图。花花绿绿,金色飘荡,使那棺材和宫殿的花园样。再往前边走,有一副更大的棺材架在两个条凳上,竟有四个雕刻工分别在那棺材的两档、两侧雕刻着灵魂升天图,神仙迎接图,还有百鸟朝凤园和极乐世界园。在那图园里,漆匠们使金涂银,显出了极尽的富贵和豪华。另有一个雕刻工,他把棺盖靠在墙上雕刻着子孙满堂宴和荣归故里舞,一个一个的老人、孩娃、女人都雕的和活的一模样。那些为荣归故里的主人跳舞的侍女们,个个都阿娜漂亮得没法说,如那前朝早代的唐朝宫女样。看那刻工们仔细虔诚的样,像那棺材不是要往地下埋,而是要摆到哪儿去展出。我爷诧异着,就朝那刻工们跟前走过去,看清了那五人共雕的棺材竟然全部是柏木,而且每块棺板都是独块儿,没有一面是由两块柏板拼接的。我爷在那柏木棺前站住了,在那棺前屏住呼吸不说话,看人家在一块棺板上雕着这图那图里的金龙和银凤,刻着这园那园里的流水和高山,这村那庄里的田野和山脉。而在另一块棺板上,在天堂大宴图上还刻了大中华牌的烟,茅台牌的酒,烧好的桶子鸡和放在盘子里的黄河鱼。还有麻将牌,扑克牌和唐朝皇帝身边专门给皇帝扇风捶背的宫女和仆人。最为怪妙的,是那刻着极乐世界园的人,他在那园里刻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和我爷压根没见过的家电和机器,还在那机器边上刻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房,房门的上房是古时的半圆瓦,瓦下的门框正脑上,刻了中国人民银行六个字。他们每个人都雕刻得专注而精细,像是塑工在塑着佛像样,个个的额门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眼珠子因为每天雕刻都鼓胀在眼外。各自手里的雕刻刀,有的是扁平,有的是月牙,有的斜利得和削脚的刀子样。从他们刀下飞起落下的雪白金黄的柏木花,在地上厚厚一层如铺了一地的花草和米粒。有一股喷香的柏木油的味,从棺板和柏花上飞起来,在那屋里团团旋一会,从大门那儿朝外飘去了。我爷不知道这棺材到底给谁用,哪个热病的病人有这皇葬的福,就趁着一个雕工去磨刀的时候说,这棺木真好啊。
人家看看他,说是龙棺嘛。
原来这就是龙棺呀。我爷回过头,说那松木棺材上画了迎送图的棺材是啥棺?
人家说是麒麟棺。问前边的桐木棺材上只在档上雕刻呢?
说是兽王棺。
我爷哦一下问,这龙棺谁用啊?
那个雕刻工不再耐烦了,抬头望着他,像他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爷就在那儿闷闷站一会。从那做制龙棺、麒麟棺和兽王棺的车间走出来,看见日头从沙丘的正顶已移至沙丘的偏西去。冬日的温暖中,有了冷凉的风。前面那一大片甲、乙、丙级的黑棺材,不再像是一面棺材湖,而像了一个棺材阵。这时候,正有人在那棺材阵中来回走动着,指指这口棺,说说那口棺,像是在挑选棺材样。
在那棺材阵的边儿上,停了一辆装满了棺材的大卡车,那卡车不像是在拉棺材,而像拉了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那山上,还有人把最后选好的棺材小心地朝着山顶上抬。为了不让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个人在车下指挥着,让车上装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边和档头都隔上草垫和席子。那个指挥着的人,穿了蓝色小大衣,红毛领竖在脖子上,说话声音粗粗大大,指手划脚,听起来耳熟得像是我爷一出门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爷朝那人扭头望过去。
果真就看见了一个自家人。
看见了在那指挥装车的竟然是我爹。爷惊奇地在那站一会,朝着他的儿子走过去。可待他急脚快步从棺材阵间穿将过去时,快到那装满了棺材的卡车前,人家不仅装好了车,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绳把车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车一发动,冒了一股浓烟便朝大门那儿开过去。那些装车的人,一转眼也都随着我爹上了卡车消失了。
我爷就地立在刚才卡车停过的空地上,望着远去的汽车唤,辉——辉——
唤醒了。
从梦里醒过来,爷看见爹竟果真就立在他床前,脸上挂着笑,亲亲地叫着爹,说他进了一趟城,在城里见了高县长。说高县长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副县长,是了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说高副县长让他回来问爹好,还答应要给丁庄有病的人家,过年时每家照顾五斤油,一挂鞭,让丁庄人好好过个年。
爷便愕愕木木地坐在床边上,看着爹,想着棺材厂的梦,像还沉在梦里样。
第六章
过了大年过小年。
过了小年庄里也就发生了一桩事。
过年间,有人走亲戚,一来二去间,就知道有的村庄死了热病的人,政府会照顾一口黑棺材,知道县里在县城边上的哪里建有棺材厂,专门是给热病病人做棺材。同属一样的病,同是县里的人,凭了啥儿给人家就是一口几百块钱的棺,给丁庄仅是十几块钱的一桶油和几块钱的鞭和炮?
就去问我爹。
东西是我爹去领的,就去问爹。
这是正月十六的早饭后,赵秀芹和丁跃进们就去问我爹。爹正在院子一角翻着一块地,那儿原是猪圈和鸡圈,可鸡猪都被庄人毒死了,不喂了,也就扒了圈,翻出一块地,准备在那地里种荆芥。扒掉的碎砖堆在院子里,翻开的沙土呈着泥黑色。泥黑的土。因为那儿喂了多年的猪,多年的鸡,土都油黑了,种荆芥是再好不过呢。黑土中有着一股庄稼、菜园都喜爱的粪臭味。我爹脱了棉上衣,在那黑的味中翻着土,就有病人都围在了门口上,说凭啥儿人家快死了有一口黑棺材,我们快死了只有十斤菜籽油?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爹说有一个村庄只有二百多口人,可一年不到死了一百口,比一比,丁庄侥幸呢,我们能和人家争那棺材吗?
说还有一个村庄五百多口人,现在三百口人都有热病啦,我们丁庄能跟人家挣那棺材吗?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冬末了,春天快来了。春天一来,在那地里撒上荆芥籽,两天一泼水,一周后荆芥就会露芽儿。
半月后就有形有棵儿,麻香味便会浅绿浅蓝地四处飘。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我爹为难着:"你们想一想,能要来我能不去要?菜油、鞭炮不是都给你们要了吗?"
人家就走了。
爹种的荆芥就齐码码地长了出来了,在我家满院飘香了。
蝴蝶飞来了。飞来它又飞走了。
蜜蜂飞来了,飞来它也又飞走了。
荆芥有麻味。凉麻味,它不爱招惹蜜蜂和蝴蝶。可是说到底,我家却是满院春光了。
第七章
年过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连正月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还是原样儿,日照有暖,风吹有寒,染了热病就熬药,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来还是学校里好。热病和热病在一起,说说和笑笑,日子轻快着。热病们都在自家散落着过,寂寞堆满屋,挤满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该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学校去过那集体的日子了。想往学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过棺材的事,顶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学校跟我爷去说了。说到底,我爷还是我爹的爹,骨肉亲的爹。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们是贼爱。贼一样地爱。
在他们的贼爱间,有人说:"谁去给丁老师说说大家还住到学校吧。"
我叔就笑了,对着一片有了热病的人,说:"我去吧。"大家都说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众人唤:"谁和我一块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块好不好?"玲玲正犹豫,赵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轻,腿上有力气"。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学校走去了。
不远的路。路两边的小麦已经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飘荡着走。平原上的透明里,远处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在空荡荡的天空下,影子样卧在地面上。身后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没有人。人都集中在庄子中央的饭场晒暖儿。我叔和玲玲并着肩,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惊一下,也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说:"没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板着脸:"没。"
叔说到:"我不信。"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脸,发现她的脸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张本就带黑的红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脸上显少的疮痘儿,年后在额上又多出十几颗,红褐褐的亮,还带着浓点儿。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转着看,看见她的手背、手脖上,并没几粒新的疮痘儿,皮肤上还些微闪着她那年龄的光。新媳妇,二十几岁的光。
"没事儿,"我叔说。"放心吧"。
玲玲说:"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医啦。"叔笑着:"让我看看你腰上的疮痘啥样儿。"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脸。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说着把目光从她腰上收回来,就要拉她往路边的一片草地里走。谁家的地,不种了,荒了过膝深的草。冬末里,那草虽干着,还是过膝的深,显着上一年的旺。干草味里有着霉腐的香,在冬日中散发着,倒比那青草绿苗还润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草地里去。我叔就问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说:"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说:"没意思,活着没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说:"没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来。"拖着她,往那草地里走。踩着枯草一前一后地走,到草深的地方坐下来,压倒了一片草。
躺下来,又压倒了一片草。
他们就在那草地里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时像是疯了样。我叔像疯了。玲玲也疯了。彼此都疯着。忘了病,和没病一模样。日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我叔看见玲玲身上的疮痘充了血,亮得像红的玛瑙般。腰上、背上都有那疮痘,像城市里路边上的奶子灯。到了激动时,她的脸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红的亮,在日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时候,叔就发现她不光是年轻,还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梁,直挺挺的见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风的草地间,枯草间,原先人是枯着的,可转眼人就水灵了。汪汪的水。身上虽有着疮痘儿,可因着疮痘那比衬,反显出了她身上的嫩。身上的白,像白云从天上落下样。叔就对她疯。她就迎着叔的疯,像芽草在平原上迎着春天的暖。
疯过了,有了汗,也都有了泪。平躺着,并了肩,望着天空的日光眯着眼。
我叔说:"你是我媳妇就好了。"
玲玲说:"我猜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叔说:"你就是活不过一个月,你要愿嫁我都敢娶你。"
玲玲说:"嫂子婷婷呢?"
我叔说:"管她呢。"
玲玲便从草地折身坐起来,想了一会说:"算了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我叔也坐着想一会,也觉得犯不上,就彼此站起来,望望那一片压倒的草,都笑了。
淡淡的笑,抿嘴笑着往学校里走。
爷正在收拾着年前大家常集中的大教室,用抹布擦着谁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的猪狗和王八,还在那猪、狗、王八边上写着的名。擦着时,看见我叔站在门口上笑,爷就问:
"你写的?"
我叔说:"大伙都又想回到学校来住了。"
我爷说:"该让孩娃们来学校写写作业啦。"
叔就问:"大人快死了,孩娃们上学有啥用?"
爷便说:"大人死了孩娃也得活着呀。"
"大人都死了,谁养活孩娃们?"玲玲望着我爷的脸,忽然觉得爷的脸的亲,和她没见过的公爹样。她的公爹早死了。她嫁到丁庄时,只在家里正堂桌上见着公爹的照片儿,清瘦里有着留恋人世的心。现在她就把我爷当成公爹了,问着话,望着我爷的脸,说:"伯——你想想,大人们能多活一天,孩娃们不是就少当一天孤儿,少受一天的罪?"
爷便把手里的抹布挂到黑板架的钉子上,拍着手上的粉笔灰:"那就让病人都来吧。"
玲玲便和我叔又回庄里通知让大伙还到学校住着的事。出了学校门,他们就又拉了手。到那一片枯旺的草地间,彼此望一下,没说话,就那么望一眼,就又手拉手去那旺草中央了。
坐下了。
躺下了。
日光从正顶悬着照在她们赤裸的身子上。
要往学校里住,首先得把病人的粮食收上来。老标准,每人每月多少面,多少的玉蜀黍粉儿或大米。就在庄子中央收粮食,把缴上来的面装一个袋,米装一个袋,大豆小豆混装一个袋。跃进是会计,他在过着秤,多退少补着,让人把粗粮、细粮分开倒进公家的袋子里。赵秀芹管烧饭,不用缴粮食,她等粮食收缴毕了时,把集中起来的面袋、米袋满了扎口儿。扎口儿,她就发现了那装满了面的袋里塞了几块砖。一块砖足有五斤重,四块砖就是二十斤。又去另一个面袋里摸,没有摸出砖,摸出了一个碗似的石头来。再到米袋里摸,没有砖,没石头,有几块几斤重的瓦片在那米袋里。把摸出的石头,砖瓦都扔在街中央,白白哗哗一片儿。一堆儿。石头像男人们刮了发的头。砖瓦像面做的方糕和烙馍。沾了面的砖石瓦块在地上堆了一大堆,有着上百斤的重。统共收缴白面四袋半,大米两袋半,豆子一袋多,还有几袋玉蜀黍,砖石瓦块就占了一袋多的重。人们都围着那砖石惊奇着,说着风吹心寒的话。
说:"奶奶呀,这人心,都患着热病了,还贪这便宜。"
说:"操!快死了的人,还做这样的缺德事。"
赵秀芹就举着一块沾着面的砖,扯着她的嗓子唤:"有种你就站出来,每人交五十斤的面,你放了四块砖,你独自一人就少缴二十斤。"骂:"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你少交二十斤,到时候我烧饭粮食不够吃,人家以为又是我赵秀芹偷了粮食哩。"
举着砖从这个面袋到那个面袋前,撕着她的嗓子唤:"喂——丁庄的人你们都看见了吧?先前你们都骂我赵秀芹是庄里的一个贼,我是贼我不过是路过谁家菜园了拨掉一棵葱,见了萝卜拨个萝卜回家给我男人、孩娃拌一盆萝卜丝,见了黄瓜摘一根当水解解渴。可人家不是贼,敢在五十斤面里放上四块砖。敢往半袋米里装上几个大石头。"赵秀芹把手里的砖扔在一个面袋边,又去抱那沾了面的白石头,碗一样大,先前没病时她一人能抱好几个,能挑两箩筐,可现在,她有热病了,没有力气了,那石头她抱了一下没有抱得动,又抱一下才从地上抱起来,像抱着一个孩娃的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唤:
"你们看,这石头到底有多重,连我都抱不动了呢。不知哪个王八龟孙儿子把这石头当粮食,有能耐你出来把这石头抱回你们家,放到锅里煮煮吃。"她把石头咚地一下扔地上,拿右脚蹬在石头上,左腿直在地面上,和男人一样双手卡在腰上骂:
"你们家每天锅里不下大米只煮石头是不是?你们家的大人孩娃都是吃风屙沫是不是?你们家孝敬老人时是用盆子端一盆石头瓦块是不是?"
赵秀芹她在人群里骂,边走边骂着,骂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袋粮食上。收缴粮食是在午饭后,这时候,日已平南,凝在庄顶上。庄里的暖,像被子捂了般。冬未去,春来了,人们都还穿着袄,披着大衣、小大衣。老年人身上还套了羊皮袄。可庄里的槐树枝丫上,却已经有了嫩绿的芽,黄嫩的芽,透明的黄绿在枝丫上,像挂在日光里的水珠子。所有的人,所有的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收缴粮食是件热闹的事。粮食里有了石头瓦块是再热闹不过的事。二年来,自庄里有了热病后,庄里就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事,便都老老少少地从家里走出来,挤着看,围着看,骂那缺了德的人。
看赵秀芹骂那缺了德的人。
贾根柱是新患上热病的,最想往那学校里住。他去住了他娘就不用每天看着他暗自掉泪了。他媳妇也不用担心这病会传给她和孩娃了。他缴粮食时交得米最白,面最细,见别人没有他缴的米白面细时,他就觉得吃了亏。这时候,他就觉得吃了大亏了。就望着那一堆石头说:
"我操!我操!把我的米面退给我,我不去那学校了。"
我叔说:"要退得扣你十斤面。"
根柱瞪着眼:"为啥呀?"
说:"都退了那石头瓦块退给谁?"
根柱想了想:"他妈的,那我还是住到学校吧。"
面对那堆石头和瓦块,所有缴过粮食的丁庄人都去摸了摸。日便西偏了,庄街上有了红。冬末的风,像冬末的风样在平原上吹起来,人都在街上跺脚搓手取着暖。这时候,我爷走来了。他是等不着庄人们从学校走来的。问了情况后,就立在那一堆石头、瓦块边上看了看,说:"找不出是谁掺假你们就不去学校了?"
大伙说:"去呀,谁愿在家等死啊。"
我爷说:"那走啊。"
大伙却都不动弹,都盯着那地上的石头和砖瓦,像每个人都吃了天大的亏。也不是天大的亏,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占下那便宜。
就都僵下来,彼此站着、坐着不动窝。
我爷说:"你们要不去学校了都各回各家吧。"
大伙依旧不说话。
我爷说:"要去了就弄个车快把粮食拉到学校里。"
坐着的,站着的,两手插在袖里或是插在兜里的,你看我,我看你,沉默着,横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儿。不该这样儿,就都僵在庄中央,让落日在静中吱吱响着往西去,像火球要坠落一样发着末后的光,还有它的暖。到末了,我爷看大伙不说不动弹,就问丁跃进:
"这石头瓦块有多重?"
跃进说:"秤秤吧。"
贾根柱和赵德全,便用篮子装了那带面的石头和砖瓦,让跃进一篮一篮秤。累计了账,共有九十六斤重,我爷又问共有多少人要去学校住,摊到每个人头上,平均合每人多少粗粮和细粮,可不等把话说完全,贾根柱就竖在爷的面前说:"丁老师,打死我都不摊这粮食,不信你问丁跃进,我缴的米面本身就是最好的。米粒儿又大又白,和娃儿们的奶牙样,面细得和河边溅起的水沫样。"
贾根柱说完后,赵德全也跟着说话了,一屁股蹲在一袋面边上,终于憋着嘟囔出了一句话:"我……我也不摊这粮食。"
别人也都说不摊这粮食。
我爷站一会,想一会,没言声,往庄东走过去。往新街走过去,把庄人们丢在庄中央。庄人不知我爷要干啥,就都在庄子中央等着他,像天旱了等着一场雨。没多久,爷果真回来了。从新街回来了,在庄里的落日中,我爷让我爹用自行车推了两袋面。他们父子一前一后地走,爹前爷后地走踩着庄里的静,迎着庄人们的惊奇和目光。不慌不忙地走,爹推的自行车的链条响出银格朗朗的声,歌一样,到了近前时,就都看见爹推的是公家面粉厂的标准面。我们家吃面都是吃城里人的标准面。爹在前边推着面,我爷跟在车后边。开始时,爹的脸上有一脸的寞然和不屑,很瞧不起丁庄人的模样儿,可快到十字路口时,待庄人们能看见他的脸色时,他脸上又挂了大度的笑,红灿灿的笑,到人群边上瞟瞟丁跃进、贾根柱和赵秀芹,还有别的人——那些都到他家要过棺材的人,笑着说:"不就是九十几斤面,乡里乡亲的,都病到了这时候,还值当那么计较吗。"
说着话,看看那一摊儿一堆的面石头,他把两袋面卸到那收缴上来的粮边上,拍拍车后座上沾的白面粉:"这是一百斤,都是城里人吃的精粉面,就算我丁辉给大伙的心意吧。"完了话,把自行车调个头,说话的声音变硬了:
"你们都记住,在丁庄,我丁辉不会做半点对不住你们的事。只有你们对不住我丁辉,没有我丁辉对不住你们的。"
说完爹走了。
说完就走了。
推着车,走了几步骑上去,很快消失了。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丁庄人渐渐有了悟,悟过来,觉得对不住我爹了,对不住丁家了,从此就对我爹好长时间不疑他啥儿了。
到夜里,学校里一如往常的样,原来睡在哪里的,就还睡在哪里去。我叔还睡在爷的屋里边。睡前他们躺在床上暗着灯,说了一段儿话。
我叔说:"他妈的,吃亏了。"
我爷说:"咋?"
我叔说:"我只往米里放了一块石头,我哥就给人家两袋面。"
我爷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口的二叔不说话。
二叔说:"爹,你猜那砖是谁放进面里的?"
二叔说:"我猜是跃进。他过秤,只有他过秤,一袋里才敢放上四块砖,二十斤。再一说,年前他媳妇死时他家买过砖,买砖箍他媳妇的墓口儿。"
说着话,窗外有了响,像是咳嗽声,咳一下,那声音就嘎然止住了,只留下朝哪儿走去的脚步声。我叔听着那声音,又和我爷说一会话,说要出门上茅厕,也就穿上衣裳随着那声响出去了。
二十几天后,叔和玲玲被锁在了存米放面的那间屋子里,爷被叫来时,学校里所有热病的人都已经围在了那门口。
夜还是清朗朗的明,月光水一样洒在校院里,人群在那门前散散乱乱立站着,都说把门开开吧,开开让他们出来吧,可却是找不着钥匙在那里。大伙都穿上衣服出门看热闹。看风景。看天下最有看头的贼欢被人捉了的事。待门外的脚步声响成一片、乱成一片,又都到那窗下落寂时,我叔在那屋里唤:"都是快死的人,都是活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你们这样对我和玲玲忍心吗?"
赵秀芹就从人群走过去,拉亮灶房的灯,让灯光从门口出来映着邻仓屋门上的锁。见是一把新的锁,锁上黑漆的光亮都还看得见,就对着仓屋里唤:"亮弟啊,这门可不是我锁的。我早就看出来你和玲玲好,可我谁都没说过。我的嘴严得和这屋门样。这锁是谁从家里带来的新铁锁,是人家早就要捉你和玲玲了。"
叔就在屋里默一会,气都都地对着门外大声唤:"捉了又咋样?现在把我枪毙我都不怕呢。和我一块有病的几个都死了,我活着就是赚下的命,捉了奸我还怕谁呀。"
门外一片雅雀地静默着,反倒谁都没话可说了,仿佛把玲玲和我叔锁在屋里是件错下的事。错极的事。倒是我叔和玲玲在那屋里偷欢对着了,正当了。丁麦全、王贵子,贾根柱、丁跃进、赵秀芹,一群的人,立在那门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德全在那人群中是年纪偏大的,他借着灯光望望门前的人,像替我叔求情一样说:
"把门开开吧。"
贾根柱也便瞅着他:"你有钥匙呀?"
赵德全便又木桩一样蹲在地上了,不言不动了。
丁跃进就从人群走出来,到门口拉着那锁看一看,扭回头来瞟着人群问:"是谁锁了门?"说:"人都活到快死的时候了,还捉奸干啥呀,能高兴一天就让他们高兴一天吧。"说:"把门开开吧,丁亮比他哥丁辉好得多。把门开开吧。"
贾根柱也上前看看锁,扭回头来说:"把门开开吧,丁亮和玲玲都才二十大几岁,活一天他们就要做一天的人,千万别把事情闹回到庄子里,闹到他们两个的家里去,那样他们就没法做人了。"
都上前看了锁,都扭头说了要开门的话,却是不知是谁锁了门,不知钥匙在谁的手里边。玲玲就在那屋里哭起来,蹲在一个墙角的地上哭。哭声像穿堂风样从屋里挤出来,都觉到她的可怜了,二十刚过几,嫁到丁庄还没过上几天新婚的喜日子,就发现自己患着热病了。不知道她是发现自己有了热病才急急嫁到丁庄的,还是嫁了后发现热病的,横竖是她把灾祸带到婆家了。横竖她一来,婆家那平静的日子没有了,像一块玻璃被她打碎了。日子成一地碎片了。自然地,她就合该遭着婆家一家人的冷眼冰嘴了。
有着病,还又偷男人,这让丁小明知道可是了不得的事。偷男人,还又偷的是本家亲叔伯哥哥丁亮这男人,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收拾不起事,也就只能哭,伤天悲地地哭,待玲玲在那屋里哭到放大悲声时,待我叔在屋里把门窗摇得叮咚咣当时,我爷听见动静走出来。才知道我叔总是半夜离开他,不是说去和别人聊天儿,就是说到别的屋子串门下下棋,却原来都是出门来和玲玲野合贼欢了。
爷就气愤愤地走过来,人们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让他快步地朝着前边去。也都静下来,看我爷如何去迎这一桩儿事。就都听到了我叔在那屋里的唤:"爹……"
爷终于立在门口上,气急地说:"你爹早就让你和你哥给气死啦"。
我叔说:"你先把门开开再说呀。"
爷不吭。
叔又说:"你先把门开开再说呀。"
爷扭回身,望着庄人们,求着大家谁把钥匙拿出来。静得很,人都彼此地看,谁也不知是谁锁了那屋门。谁也不知是谁拿了那钥匙。玲玲也不再哭得呜呜了,她立在门后和叔一道等着门锁一开就出来,是死是活地走出来。可却没人把钥匙拿出来,也没人说他看见是谁锁了那屋门。校院外,冬末的寒气已经升上来,越过院墙和水漫了堤岸样。能听见寒气在平原上的流动声,哗哩哩的响。静哗哗的响。还有一种虫鸣声,是冬夜偶而响着的啥儿虫鸣声,吱儿吱儿地,不知是黄河古道在静夜中的叫,还是平原深处的啥儿虫呼和虫鸣,这时候,在这深静里就都听见了。
清晰晰地听见了。
我爷说:"你们把钥匙给我吧,不行了我先替亮和玲玲给你们跪下行不行?"
我爷说:"好坏都是一个庄的人,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
叔就在屋子里边唤:"爹,你把锁砸开!"
就有人去边上找石头,去灶房找锤子和菜刀,要把门锁撬开、砸开时,却是忽然不用砸、也不用再撬了。
玲玲的男人丁小明从庄里急急赶到学校了。
叔的叔伯弟、我的堂叔丁小明从外边赶到学校了。
他没病,因为他没卖过血他就没热病。他爹卖过血,可他爹在很多年前就发烧死掉了,今天用不着再为这热病煎熬了。堂叔没有病,正年轻,他从校门外大步走进来,径直地朝着人群这边走。
不知是谁在人群后边冷不丁儿说:"快看啊——快看啊——看那走来的多像玲玲的男人呀。"
所有的人就都齐摆摆地扭过了头。
就都看见丁小明朝着人群扑过来。老虎、豹子一样扑过来。也就都看见我爷立在灯光下,脸成白色了。苍白了,像是学校白的墙。说起来,小明爹比我爷小两岁,同父同母的亲,可自搭卖血那一年,我家盖起了楼房后,叔家盖起了瓦房后,而他们家还是草房土瓦后,为这来往就少了。接下来,小明的爹突然下了世,小明娘有一天立在庄街上,没缘没由就指着叔家的瓦房说:"哪那是瓦房呀,哪是全庄的血库哩。"指着我家楼房的白墙说:"哪能是磁墙呀,那是人的骨头呢。"这话传到爹和叔的耳朵里,两家就开始生份了,除了上坟就不往一处站着了。
到了热病漫到丁庄后,我被毒死了,消息在丁庄家家里传,传到小明娘的耳朵里,她脱口就说报应啊,真是活报应。我娘就扑到丁小明的家里去,又是吵,又是闹,从此,两家就不相往来了。
从此,一家人就和两家一模样。
可现在,我叔和玲玲有了贼欢的事,丁小明已经像老虎、豹子样朝着他们扑过来。就都慌忙为他闪开了道。没等他到就闪开了道。月光里看不清他脸是啥颜色,却都感到他走路时带起了一股风。他就扑到人群闪开的道里了。人群的脸色就都在灯光里呈着苍白了,像所有人的脸上都没了死人的热病色,没有了生着、结着疮痘儿的铁青和枯干,只有了被水湿过的纸又晒干了的白。没有血的苍白了。
我爷僵僵地立在那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