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ckflote
2020 年 4 月 29 日
我想我必須要寫,因為憤怒,難以抑制的憤怒。
我是一名疫情相關新聞和記錄的收集者。眾所周知,幾天之前,三名志願者在北京失聯,許多人猜測是因為他們曾參與一個為被審查的文章存檔的項目,「端點星」。
我看到這則新聞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和恐懼。如果線下的維權等運動尚可說是「敏感」,那麼只是在線上做些保存資料的工作,有何不能見容之處?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參與的項目------也包括存檔,雖然自認遠不及端點星「敏感」------是否也需要做些預防措施?迅速和夥伴商量後,我們決定關閉項目。因為端點星和我們的項目所具有的相似性(即使相似性不高),我不得不感到恐懼。
短暫的恐慌之後,似乎倒也沒什麼更多的麻煩,日子照樣過。然而,一兩天後我意識到,關閉項目其實就是一種自我審查(self-censorship)。愧疚和自責開始困擾我。我想說些什麼,寫些什麼,但因懼怕而不能。反覆糾結後,還是決定要寫。
先從我對端點星的認識說起。雖然從未和ta們有聯繫,且是疫情中收集輿情的需要才得知這個已經存在了幾年的網站,但當得知有人出事,我實在感到這件事離自己非常近。因為都從事存檔工作,會覺得端點星背後的志願者似乎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般。前不久曾聽說另一個與輿情記錄相關的項目遭到打壓,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似乎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倒下了(我不喜歡這一比喻,但恕我找不到更好的),甚至如魯迅所說的「忍看朋輩成新鬼」(當然,我沒有魯迅那樣的資格說這種話)。
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作為端點星的使用者的感受。端點星專門保存被刪除的文章,因此當我們的項目需要找某篇當時已被刪除的文章時,端點星往往是參考的首選。不僅如此,很多人可能知道端點星存檔、收集被刪文章,卻不知這一工作很大程度上是網友協作的成果,而非某幾個人的人力所為。端點星有一個小軟件,任何網友都可以發送網址給這個小軟件,而它的功能就是存檔並記下其地址。而端點星的另一個腳本會自動從所有網友發送的文章中篩選出被刪除的,放到主頁。也就是說,端點星是一個平台,而存檔工作的完成有賴於網友基於此平台的貢獻。從這個意義上看,它其實是一個去中心化(decentralised)、眾包(crowdsourcing)運作的典範。它提供了一個機會,讓無數網友參與到為互聯網保存記錄這一工作中來。其實網上還有別的類似項目,這種模式受到打壓的影響是相對小的,倒下了一個端點星,可以有下一個;而且最多抓住項目運營者,無法抓住數不盡的匿名網友。
這也是為什麼我為三位志願者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作為端點星的運營者,ta們創建的不只是一個網站,更是一個平台,能讓大家都有同等的機會參與到記錄保存中來的平台。Ta們值得被記住。
前幾天,當意識到關閉項目是一種自我審查之後,我立刻發現了其中的諷刺性:我參與過的項目,雖然不是像端點星那樣專門針對被審查的文章,但至少也有一種保存記錄、抵抗審查的功能。所以,這其實就是一個有反審查性質的網站在自我審查。正因這一點,也因它所含有的怯懦,讓我感到非常羞愧。如果端點星的志願者真的是「戰友」,當ta們倒下,我們非但沒有為ta們做什麼,反而在尚無任何直接危險的情況下選擇了退縮。這樣的羞恥感不斷逼迫我想要寫些什麼,又因不敢寫而感到壓抑和憤怒。
但不敢寫的原因是什麼?不敢寫,也是自我審查。無非兩方面的擔憂:第一,因為多少會寫到我參與的項目,這會不會使項目成員處於更危險的境地?第二,對於端點星的三位志願者,是不是外界說得越多,越會使他們受到更大的壓力?
其實關閉項目和上面兩種懼怕,都顯示了一個事實:我無法理性、有效地計算公開寫作所帶來的潛在風險。因為無法計算,所以不得不作最壞打算,於是便封上了自己的嘴。這就是所謂的「寒蟬效應」(chilling effect)。而無法計算風險,是因為近年來所被允許的空間越來越狹窄,邊界越發收緊,乃至模糊不可辨。事例很多,沒必要列舉。
關閉項目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意義。如前所述,我參與的項目其實並不如端點星那樣「敏感」,但正是在寒蟬效應下,我們開始喪失這種信心。自認敏感,才會關閉。而關閉又迫使我反思自我審查,最終決定不能這樣,必須透過書寫來反抗它。如此,關閉和書寫都構成我對於自身「敏感性」的確認,書寫更確認了我的「反抗」性質。諷刺的是,這種身份的成立,都是我在得知端點星的遭遇後才發生的。也就是說,審查的寒蟬效應,以及反抗這一效應的欲望,逼迫我重新解釋了自己所參與的存檔工作,重新建構了自己的身份。不敏感的成為敏感的,不反抗的成為反抗的。這其實類似社會學的標籤理論(labelling theory)中「次級偏差行為」(secondary deviance)的產生。
我希望指出的是,從我的這種切身體會來看,對表達自由以及其他種種個人權利的過度壓制,正可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如果站在掌權者的角度,這並不理想。人們對於政府有一句常見的批評叫做「不去解決問題,而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其實,也許連這它都做不到;相反,只會製造出更多提出問題的人。
最後,想說一說為何猶豫很久之後終於仍決定要寫。最重要的啟發來自郭晶的封城日記,也來自端點星。郭晶在最後一天的日記中說:
「寫作是一種對話,和自己的對話,和他人的對話。這77天裡,我既是親歷者又是觀察者。我觀察和記錄自己的情緒、周圍的人和事。
這樣的雙重身份讓我對日常生活更加警覺,也促使我對人們的關係多一些思考,比如觀察社區群裡住戶們的互動,看到災難中人們的被動和無奈,也看到人們又如何主動聯結和互助。
我停止寫日記,但不會停止發聲,也依然期待和更多人建立聯結,一起成為社會改變的一部分。」
對她而言,公共寫作不僅是對生活的記錄,還是和他人「建立聯結」,從而改變社會的一種行動方式(對郭晶日記的闡釋,可參Hongwei Bao的評論)。前文曾經提到,端點星的意義在於建立了一個平台,這也可說是某種形式的「建立聯結」------互聯網上無形、鬆散,然而流動、韌性的聯結。彼此無言,然而心照不宣地為社會保存記憶,抵抗審查,無疑亦是一種集體性的反抗。這種聯結的存在,這也是我為何會將端點星視為「戰友」。然而,有學者認為,對自由的壓制,恰恰能夠摧毀這種聯結,把人逼成原子化的個體。
艾曉明也指出,日記或其他形式的個人書寫,在特定的環境下具有抗爭的意義。相關的論述已經太多,不需贅述。不論是郭晶這樣的個體敘述、公共言說,還是端點星這樣的存檔、收集,都是一種保存記憶的努力,也是能夠聯結他人、並反抗強加於個人之上的暴力的社會行動。作為疫情相關文章的收集者,我閱讀了無數的個體書寫;現在,我也記錄下近日的苦悶、憤怒和反省,公開呈現它們。我希望暴露出,當一個反審查性質的網站運營者受到抓捕,而類似的網站運營者因此而自我審查時,可能有怎樣的感受。
同時,端點星是一個保存記錄的項目,則用記錄的方式表達對這一項目和三位志願者的支持,也未必不妥吧。
29.04.2020
CC BY-NC-ND 2.0 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