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半看守所》- chapter 11:天黑请闭眼

[zmike1993]

作者：苏格拉没有底

2024-08-28

1

“天黑请闭眼，预言家请睁眼…狼人请杀人…”，二里半最适合玩的游戏，就是狼人杀了。

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进来，在放风间狭小的空间里围成一个小圈，一人一张纸条，看完之后，“天黑请闭眼…”

在二里半，什么游戏都是可能被拉爆的，狼人杀也不例外。大家玩得太起劲，忘了自己还在坐牢，笑声和争吵声震天，我想监控室的警察不用看屏幕都能听到我们欢乐的吵闹声。

“收起来！狼人杀不准玩了啊，再玩集体扣分！”墙上的喇叭开始警告了。

第二天，大家无聊的很，于是又有人提议，“来来来，狼人杀。”

大家自动围坐过去，压低声音，“天黑请闭眼…”

有段时间狼人杀被完全禁止了，理由是总有人觉得队友太菜，大部分犯人的素质没有那么高，总有人出口伤人，最后吵了起来。狼人杀被禁止后，大家还是想玩，怎么办？

有人把角色名字改成了警官的名字，于是游戏变成了“高所长昨晚死了，从你开始发言…”

2

二里半的游戏和乐趣，受条件所限，回到了最原始最简单的形态。

阿C很喜欢做五子棋，他下得也不错，由于时间充裕，他竟然做了五套不同的五子棋，有三角形糖纸折的，有正方形报纸折的，有五边形油纸折的，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形状方便区分。在一次查仓过程中，他的五子棋全军覆没，被指导员罗驰扔进了垃圾桶。

除了最简单的五子棋，象棋做起来要更麻烦一点，不过二里半不缺时间，象棋爱好者会把纸做的象棋趁监舍外放风的时间悄悄藏在晾衣棚的杂物堆里，那里没有监控，这样他们每次外出放风的时候便可以从藏好的地方拿出来，趁着短暂的时间，切磋一下，消失在你来我往的棋局里。

有时候我们也会玩成语接龙，不过最后总会变成词语接龙。你比我猜也是非常好玩的游戏，在监控下我们被限制了行动，所以你必须在有限的肢体动作下完成猜测，借助一切道具来达到目的。

百般无聊的时候，观察蟑螂也会成为一种乐趣，有人会把它收集在瓶子里，每天观察它和另一只甲壳虫的生死较量，有时候放风间的墙壁上一只又大又亮的蟑螂在试探性地爬动，大家开始屏住呼吸，看它是否马上在我们拍死的范围之内。蟑螂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家的心，当它往上面爬一点的时候，大家就开始集体叹气，当它往下移的时候，大家就开始欢呼。

蟑螂哪里知道，它的生死不仅命悬一线，还悬着大家的苦中作乐。蟑螂出现在被窝里是非常恼人的事情，你不想直接打爆它，这样会弄脏你的被子，又不想它干扰你的睡眠，你只能轻轻地把它赶走，无可奈何地饶它一命。

二里半的老鼠不怕人，大白天就在你眼前走来走去，因为它们知道，你够不着。但是如果有老鼠敢窜进监舍，那一定活不过三秒。
每个人都有想要杀死什么的冲动，每个人都很暴躁易怒，每个人都想亲自踩一脚。

音乐是二里半的解毒剂，除了每天的起床铃声，因为它总是催促让你面对残酷的现实。起床铃之难听，代表了看守所管理者的审美水平，很明显设置这个音乐的人本来是想让大家好过一点的，但是实在是太难听了。

有几个仓跟警官搞好了关系，让他们悄悄买了音响和U盘，借维修的名义藏在电视机后面监控也看不到的地方，每到傍晚大家开始脱光衣服在放风间抢水洗澡的时候，DJ音乐响起，监舍内的人开始了转圈圈，如果来了兴致还可以跟着音乐的节拍走起来，这是难得的饭后活动，虽然活动的空间极度狭小。

3

阿C是个程序员，比起玩游戏，他更喜欢做游戏的道具。五子棋被收走了以后，他开始拿卫生纸搓成条，再绕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圈圈。放风间无聊的时候，他会拿出一些零食放在地上，“来来来，一包榨菜一个圈，从这条线扔圈圈，套中什么直接拿走啊、、、来来来、、、”

响应的人很少，于是就变成了他自娱自乐。

阿C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总是在放风间的中门边靠着墙闭目养神，那种挥之不去的无聊和不自由，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他应该做点更复杂的东西。

有一次他拿出来一个纸做的盒子，然后轻轻推开，里面是他的眼镜，他问我要不要，我说算了。

其实他是想送给我，然后他自己再做一个。这样他就有事可做了，哪怕是一个小时。

我没要，他很失望。看到他失望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给我。

他总是在晚上做梦的时候大喊大叫，惊醒所有人。

“有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吓醒。”他打趣地说。

我被调仓了以后，过了几个月又申请调回去。阿C是最高兴的人，他把自己的辩护草稿给我想让我帮他出出主意。

在二里半，不知不觉我成了大家的法律顾问，人们找我帮他们梳理起诉书及辩护理由，写各种申请。人们把自己涉及的法律条文反复阅读，甚至还邀请我做模拟法庭的公诉人，把所有可能的不利条件和漏洞找出来，一一辩论。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人人都觉得，至少法律是可以拿来对照自己的情况的，是有法可依的，而中国的公检法也是依法办事的。
“唉，这里面偏偏你这个给我们免费当律师的人，自己却无法跟他们讲法律！”阿C感叹说。

“是的，中国政府首先是讲政治，一讲政治，就不会讲法律。法律本身，也是他们的政治工具，你只能在他们划定的范围内讲规则，而他们自身则不在法律和规则的范围之内。”

大An觉得我应该去当律师，我说，“这辈子是不可能拿到律师执照的了，而且，有正义感的律师意味着要和政府对抗，和政府对抗的律师基本都被抓干净了。”

大多数中国人期望公平正义，仅仅是在自己遭受不公正之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要坐牢，这是我们面临的重大挑战。

4

我在二里半除了收集故事，看书，参与游戏，大部分的时间和大家一样是无所事事，因为书非常的缺乏，而看守所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不让我获得自己想看的书，家人送的书基本都被掐掉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哪些尝试，你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到底是他们根本不重视我的需求还是消息没传出去，还是送的书不满足审核要求，还是移交的人忘记了，或者单纯地对我充满敌意。
“你是中国人，还看什么英文书？”这是看守所所长的态度，而办事的警察或者辅警则更不理解。有一次我看到他们手里拿着我家人送的书了，近在咫尺，但最终不了了之，你甚至都很难找到机会问，到底被谁拿到了哪里，是什么原因不给我。

“坐牢了还想看反动书籍。”几个月漫长的无聊时光，一有机会遇到邓承见，我总是问我的书的下落，而我总是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也根本不想理我，不想听我的解释。我其实非常的愤怒。

我在自己的囚服最上面写了一个“三无人员”，下面写着三排小字，“无人权，无法律，无自由。”

后来我在自己的另一套囚服上又写了一行大字。

“凡是我看不懂的，都是反动的----邓承见。”

我穿着它，一个月难得几次外出放风的时候，总有好奇的其他仓的狱友在我的背后念这句话。念完之后，哈哈大笑。

直到快放我出来前一个月，有一次放风的时候，正好是邓承见看我们，仓头突然说起，“邓所长，你看看Z号服后面写的什么？”

“我看看，又写了什么反动标语？”他走过来拉着我的衣服看。

看完之后很生气，又无可奈何，“你给老子的乱写，我什么时候说了这句话的？”

“上次检查内务我找你要书的时候，你忘了？”他举起手想拍我脑袋，最后只得无奈地拍了我的后背，可能找他要书的次数太多了，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说过没有了。

没书可看的结果就是写东西打发时间，或者把能看的书一遍又一遍地看。虽然写东西没人拦得住，但是也并不容易。

Figure 20 图为前排6号仓窗台，最方便写东西的地方就是这个狭窄的窗台，每次放风的时候把桶挪开，站着写是最舒适的方式了,大部分时间就在这个狭窄的窗台上写写东西记录二里半的生活，有时狱友还会催更，因为牢狱生活太枯燥了

5

笔在二里半是违禁品，是利器，而我总是少一支笔。

为了安全，各个仓的笔是由安全员管理的，你可以借。其实我们只有笔芯，不过这都不成问题，弄点纸和米饭，裹起来粘好，它就成了一支顺手的笔。有时候大家为了方便，也会私藏自己做的笔，好心的狱友会主动借给我，因为他们知道我缺笔。一支笔在我手上大概三五天便写完了，所以后来大家都不太愿意借给我了，对于刚开始愿意借给我的狱友来说，我也会不好意思地在快要用完的时候留一点墨还给他们。往往他们会把自己的笔藏得死死的，我知道每个人都想有点写写画画的空间。

不过，在我到处找笔而大家都舍不得借的时候，还是有人发挥自己的特长帮助我解决这个大问题。

一天，一个狱友放风回来，悄悄地给了我一个笔芯，笑着说，“你继续写，好好写，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写出去，让大家知道我们过的什么样的鬼日子。”

我好奇地问，“你哪里来的笔芯？”

他笑着说，“我刚刚趁警官不注意把他那只签字用的笔芯偷了，哈哈！”

我跟着笑起来，觉得莫名的感动，又觉得记录二里半的生活不仅仅是对抗艰难日子的手段，更是为遭受巨大不公正待遇的狱友们带来希望的方式，虽然我在里面写的东西一个字也带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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