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安人, 去了巴格达, 耶路撒冷和北非, 回国后写了游记. 这挺正常的. 但是这件事发生在1300年前的唐朝, 就显得有些神奇了. 花了点时间整理了下这个唐朝的长安人杜环在海外的10年经历.
公元751年,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帝国, 大唐与阿拉伯阿拔斯帝国(史称黑衣大食), 在大唐西域怛(da, 二声
)罗斯进行了一场战役. 怛罗斯, 位于现在哈萨克斯坦Talas附近. 大唐军队的统帅是镇西节度使高仙芝, 率领约2万唐军, 以及约5万番军(西域诸国军队), 共7万人. 阿拉伯军队的统帅是当时阿拉伯帝国忽逻姗省的最高长官, 艾布·穆斯林.
战役的结果是大唐军队战败, 高仙芝仅率数千唐军逃回大唐. 我国史书几乎不提怛罗斯之战, 这是一场不光彩的失败, 但也确实不是伤筋动骨的失败. 阿拉伯史书倒是有更详细的记载: 杀五万唐番联军, 俘虏两万人. 唐长安人杜环, 就是被俘唐军中的一员. 杜环在怛罗斯战役10年后, 即公元762年, 坐商船在广州登陆, 重新回到大唐领土. 是的, 他在哈萨克斯坦被俘, 在广州的码头回国.
回国后, 杜环把他十年的见闻写成一本书<经行记>, 杜佑是杜环家族的长辈, 在编撰的《通典》里, 收录了《经行记》里的一部分内容, 共1500多字. 这些内容, 主要是对大唐以西诸国的介绍, 不包含杜环的个人事迹.
《经行记》原书, 现在已经散佚, 没人找得到了. 不仅书找不到, 杜环详细的生卒年, 我们现在也无法知道. 只有杜佑在《通典》里对杜环的介绍:
族子杜环, 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 天宝十载至西海. 宝应初, 因贾商船舶, 自广州而回. -- 杜佑《通典》
《经行记》里写了一个叫末禄国的地方. 末禄国, 是现在的土库曼斯坦马雷市. 当时是阿拉伯帝国东方行省忽逻姗的首府, 也就是怛罗斯战役中阿拉伯军队统帅艾布`穆斯林的大本营.
杜环对末禄国出产的水果蔬菜, 牲畜特产, 以及宗教习俗, 都有很详细的描写:
在亚梅国西南七百余里. 胡姓末者, 兹土人也. 其城方十五里, 用铁为城门, 城中有盐池, 又有两所佛寺, 其境东西百四十里, 南北百八十里, 村栅相接, 树木交映, 四面合匝, 总是流沙, 南有大河, 流入其境, 分渠数百, 灌溉一州.
其土沃饶, 其人洁净. 墙宇高厚, 市鄽平正, 木既雕刻, 土亦绘画. 又有细软叠布, 羔羊皮裘, 估其上者, 值银钱数百. 果有红桃,白㮈, 遏白黄李, 瓜大者名寻支, 十余人飡一辄足. 越瓜长四尺以上, 菜有蔓菁, 萝卜, 长葱, 颗葱, 芸台, 胡苽, 葛蓝, 军达, 茴香, 英薤, 瓠芦, 尤多葡萄. 又有黄牛, 野马, 水鸭, 石鸡,
以上描写, 是末禄国当时的位置与物产. 下面这段是末禄国的习俗与宗教. 其中的西海
, 是指地中海.
其俗以五月为岁, 每岁以画缸相献. 有打球节, 秋千节, 其大食东道使镇此. 从此至西海以来, 大食波斯, 参杂居止, 其俗礼天, 不食自死肉及宿肉, 以香油涂发.
所有关于末禄国的说明, 都没有杜环个人的经历, 他与他所在的唐军部队, 是如何辗转从怛罗斯来到末禄? 他们在那里待了多久?
后来的学者只能从 其俗以五月为岁
推断出一些信息. 末禄当时采用伊斯兰历, 伊历每年的1月1日与大唐当时使用的历法, 都有相当的差别. 也就是说, 伊历纪年的1月1日, 并不总是大唐历法的5月. 这就类似于现在的农历大年初一, 有时候是在公历1月下旬, 有时候是在公历2月中旬. 经过推算, 公元755年至757年这三年, 伊历的1月1日, 位于大唐历法的5月. 所以, 杜环在755年至757年之间, 很有可能还只是停留在土库曼斯坦一带. 这种依靠其它方法推测杜环行程的事情, 后面还有好几个....
这个时候他如果回国, 也只能重走来时的路, 往东返回.
杜环在末禄国度过了新年(途中红色标记)
阿拉伯帝国并不太平, 在公元755年, 忽逻姗行省的总督, 怛罗斯战役击败唐军的艾布·穆斯林, 在权力斗争中被杀. 当时的国王, 叫阿浦恭弗(也叫曼苏尔), 经过几次人员任命后, 最后让他的弟弟作忽逻姗总督.
同时, 在阿拉伯帝国西方, 有一个叫摩邻的地方发生叛乱. 摩邻国(Maghrib), 位于今天的北非突尼斯和利比亚一带, 阿浦恭弗为了解决叛乱, 从忽逻姗调集3万军队, 前往平叛. 杜环所在的唐军部队, 应该就是被编入平叛军队, 一起前往摩邻国平叛, 给了杜环游历中亚和北非的机会.
摩邻国, 其首府位于今突尼斯凯鲁万(图中红点标记), 杜环随军前往平叛
目前杜佑收录的《经行记》里, 并没有记载杜环离开末禄前往摩邻的原因, 对这场平叛战争更是只字未提, 所有关于摩邻国的记述就是下面这段话:
又去摩邻国, 在秧萨罗国西南, 渡大碛, 行二千里至其国. 其人黑, 其俗犷, 少米麦, 无草木, 马食干鱼, 人餐鹘莽. 鹘莽, 即波斯枣也, 瘴疬特甚.
杜环和阿拉伯军中的其他士兵应该在北非吃了不少苦头, 杜环来自遥远的大唐, 其他阿拉伯士兵的家乡, 也是中亚土库曼斯坦一带, 到了北非, 没有米麦, 马只能吃鱼干, 人要靠突尼斯椰枣充饥. 杜环记的瘴疬特甚
可能是水土不服导致生病, 也可能是军队中发生了一场瘟疫.
根据阿拉伯史书记载, 摩邻平叛结束的时间是公元761年8月左右. 公元757年时, 杜环应该还在中亚的土库曼斯坦一带(书中所写末禄国), 末禄国距离摩邻国的陆地直线距离, 达4000多千米. 杜环在757年至761年这4年, 从土库曼斯坦马雷市出发, 横穿今天的两河流域, 叙利亚, 埃及, 最终到达突尼斯.
杜环从末禄国随军出发, 先是往西到达了阿拉伯帝国的腹地, 杜环在《经行记》中将其记载为亚俱罗(Aqual音译)
, 也就是两河流域, 这里是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杜环对亚俱罗的记载篇幅较长, 下面是第一段:
大食, 一名亚俱罗, 其大食王号暮门, 都此处.其士女环伟长大, 衣裳鲜洁, 容止闲丽. 女子出门, 必拥蔽其面. 无问贵贱, 一日五时礼天, 食肉作斋, 以杀生为功德.系银带, 佩银刀, 断饮酒, 忌音乐. 人相争者, 不至殴击.
杜环对亚俱罗中人们宗教信仰的记述, 也是中国古代对伊斯兰教最早最准确的描述. 其中, 杜环说大食王号暮门
, 这里的暮门
, 是 Amir al-Mu'mimin
的省略音译, 意为"信仰者的领袖". 《旧唐书·大食传》, 将该词音译为 噉密莫末腻
.
同时, 杜环还记录了亚俱罗的繁华.
法唯从宽, 葬唯从俭, 郛廓之内, 里闬之中, 土地所生, 无物不有, 四方辐辏, 万货丰贱, 锦绣珠贝, 满于市肆. 驼马驴骡, 充于街巷, 刻石蜜为卢舍, 有似中国宝舆. 每至节日, 将献贵人, 琉璃器皿, 鍮石瓶钵, 盖不可数算.粳米白面, 不异中华. 其果有楄桃, 又千年枣, 其蔓菁根大如斗而圆, 味甚美, 余菜亦与诸国同.
绫绢机杼, 金银匠, 画匠, 汉匠起作画者, 京兆人樊淑, 刘泚, 织络者, 河东人乐阫, 吕礼.
在都城繁华的介绍里, 杜环记下了他在都城里遇到的四名大唐老乡: 京兆(长安)人樊淑, 刘泚, 河东人乐阫, 吕礼. 河东是今天的山西省运城市, 位于西安以东约200千米. 按照行军速度推算, 杜环到达两河流域的时间, 应该是公元758年, 此时距离怛罗斯战役已经7年. 在距大唐遥远的阿拉伯帝国腹地, 在被俘7年后, 杜环(应该还有其他唐军战俘)见到了四名大唐老乡. 他们肯定聊了很多. 杜环是长安人, 樊淑和刘泚也是长安人, 他们在聊天的时候, 或许还能聊出一些共同认识的人, 聊一些共同经过的事, 比如某年的新年, 长安里有什么热闹的集会.
我每次想到杜环特意记下樊淑, 刘泚, 乐阫和吕礼四个人的名字, 杜佑也将这四人收录进《通典》, 就挺感慨的. 杜佑收录的《经行记》里, 没有击败大唐军队的阿拉伯军统帅艾布·穆斯林的名字, 没有阿拉伯王阿浦恭弗的名字, 甚至没有提摩邻平叛这件事, 但是专门记下了四个大唐工匠. 可能杜佑和杜环, 是觉得在遥远异国的大唐工匠们, 应该留下他们的名字, 让后人们知道这件事.
《经行记》里记录大食王定都于亚俱罗. 不过亚俱罗是阿拉伯帝国的一处行省,是一大片区域, 杜环这段对都城的记述, 就像是一个外国人到了大唐后记录说 “大唐皇帝定都关中”. 那杜环所说的都城到底是现在的哪个城市? 这也不能怪杜环, 当杜环到达两河流域时, 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还处在比较动荡的时期, 当时的阿拉伯王的宫殿, 几经变化, 没有固定, 杜环哪年到的两河流域, 我们都只是推测, 他到达两河流域时, 阿拉伯王如果搬了家, 估计也会让杜环很糊涂吧, 所以杜环干脆就简单记录, 只说都城就在亚俱罗行省那片地区.
可能只有从全本《经行记》里才能找到都城位置的确切线索, 换句话说, 我们可能再也无法确知了. 但是学者宋岘经过一番考证和推论, 将杜环与四名大唐老乡相遇的地点, 定在了巴格达. 嗯, 就是现在的伊拉克首都, 巴格达.
杜环记录的大食首都, (推测为)现在的巴格达(图中红色标记)
推论为巴格达的理由是, 杜环在亚俱罗停留的时间, 据推测应该在公元758年-760年之间, 另外根据阿拉伯文献的记录, 巴格达城在758年开始兴建. 且在修建时, 阿拉伯王身边已经有了忽逻姗军队作为近卫军. 忽逻姗省首府, 就是杜环待了很久的末禄国, 杜环等大唐士兵被收编入的, 就是阿拉伯帝国忽逻姗军队. 此外, 为了修建巴格达城, 阿拉伯王阿浦恭弗从阿拉伯帝国境内征召了10万工匠, 樊淑等人, 应该是随这十万工匠到达巴格达的. 而他们之前在阿拉伯帝国的什么地方, 杜环走后, 他们有没有离开巴格达, 回到长安和河东道, 我们也就永远不知道了.
杜环要继续随军往西前往北非, 樊淑等可能也为他饯了行. 如果是在长安饯行, 要折柳相赠, 不清楚巴格达当时有没有柳树, 如果没有柳树的话, 想来杜环也只能与樊师傅他们互道一声珍重了. 在辛弃疾的想象中, 即将回到汉长安城的苏武和被匈奴俘虏的将军李陵在北海惜别, 为此写了千古名句:
向河梁, 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辛弃疾)
这次, 是被俘虏的杜环会再回到长安.
杜环继续往西, 经过了一个叫秧萨罗
的地方. 目前保留下来的《经行记》, 对秧萨罗并没有像末禄, 亚俱罗, 摩邻那样详细的说明, 只是在说摩邻国时, 提到 :
又去摩邻国, 在秧萨罗国西南, 渡大碛, 行二千里至其国
这个不起眼的"秧萨罗", 就是著名的三大宗教圣地, 耶路撒冷. 当时阿拉伯语为 "Urishilam", 杜环音译为 "秧萨罗". 杜环在描述大食亚俱罗的风俗时, 记载了下面的阿拉伯王礼拜的情景.
又有礼堂, 容数万人. 每七日, 王出礼拜, 登高座为众说法曰: "人生甚难, 天道不易, 奸非劫窃, 细行谩言, 安己危人, 欺贫虐贱, 有一于此, 罪莫大焉. 凡有征战, 为敌所戮, 必得生天, 杀其敌人, 获福无量". 率土禀化, 从之如流.
其中透露了与之前末禄国 五月为岁
类似的线索, 那就是杜环身处一个可以容纳数万人的礼堂(清真寺), 在听阿拉伯王为士兵们讲道. 杜佑把这段描述放在了杜环对亚俱罗地区的描述里, 但是当时亚俱罗地区, 没有可容纳数万人的清真寺. 因此关于这个清真寺在什么地方, 有两个推论:
- 白寿彝考证此清真寺是位于麦加的“克尔白”清真寺.
- 宋岘考证此清真寺为耶路撒冷的阿萨克清真寺.
其中, 宋岘推论讲道发生在耶路撒冷, 是因为: 耶路撒冷是杜环明确提到的地点, 杜环所在军队是经耶路撒冷继续往西前往摩邻国, 且阿拉伯王的讲道对象是士兵, 似乎是战前动员, 因此耶路撒冷阿萨克清真寺是比较合理的推论.
耶路撒冷(图中红色标记)
另外, 应该就是在耶路撒冷附近, 杜环真正看到了他在《经行记》中提到了多次的“西海” -- 地中海,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 能够走到地中海的人是屈指可数的. 杜环, 以及同行的其他唐军士兵, 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很特殊的成就吧.
耶路撒冷继续往西, 杜环所在军队到达了叛乱发生地, 摩邻国, 并于公元761年8月平定叛乱. 之后, 杜环踏上了回国的商船.
现存的《经行记》没有记载摩邻国平叛之后, 杜环是何时, 通过何种方式脱离军队, 又是在何处登上回大唐的商船. 只有杜佑在通典中简单的介绍:
(杜环)宝应初, 因贾商船舶, 自广州而回
宝应初年, 是公元762年4月至公元763年1月. 摩邻平叛成功, 是公元761年8月, 所以可以推测, 杜环应该是在平叛成功后就启程返回大唐, 而没有再往东折返回巴格达. 杜环应该是在红海上的某个港口, 踏上了商船. 从突尼斯到红海的港口, 杜环要经过富庶的埃及尼罗河流域. 合理地脑补一下, 杜环可能也见到了宏伟的金字塔了吧, 或许还有狮身人面像.
不过, 我没有找到较准确的杜环登船港口的考证.
红海至印度洋的出海口(图中红色标记)
下图是我非常粗糙地标记出来的, 杜环的十年经行路线. 从长安募兵, 前往西域, 经历怛罗斯之战被俘后, 随阿拉伯军队抵达末禄国. 在滞留末禄数年后, 又随军队前往两河流域, 经耶路撒冷并最终到达北非摩邻国, 平定当地叛乱. 之后在红海港口搭乘商船, 经斯里兰卡, 马六甲海峡, 抵达广州港口, 并返回长安城.
图画地真的非常粗糙. 我甚至没有准确标记出几个重要地点的经纬度. 其中红色的线路, 是杜环前往北非的线路, 绿色的线路, 是杜环海路回到广州的路线.
推测出的杜环十年的游历路线(手绘, 很粗糙)
需要注意的是, 因为《经行记》只保留了1500多字, 而杜环十年间的行程路线, 以及途经各地在今天的具体位置, 都是经过多名学者考证各种史料推论得出的. 《经行记》中还提到了另外一些国家和文化习俗, 其中明显有部分是杜环没有到访过, 只是听说的国家, 也有一些国家我们至今无法确知它们是今天的哪个地区.
即便是本文所写的摩邻国, 在《经行记》中也没有明确表明杜环确实去过, 且去摩邻国是为了平叛, 只能依据杜环的详细描述推测他去过摩邻国, 并结合阿拉伯史料中的摩邻平叛事件, 推测杜环是随军队前往.
即便如此, 杜环的经历, 也已经远超同时代人的认知, 在我通过各种资料了解杜环的行程路线时, 感到很是震撼, 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一个不太雅观的词, 以w和c开头的. 即使放在今天, 让一个普通人通过现代交通工具完成这趟旅途, 面对沿途各国的语言, 饮食, 习俗, 宗教的差异, 也要作周全的准备和心理建设, 旅途中可能还会不止一次地想要赶快回家.
而杜环是以战俘的身份被迫开始这段十年的旅程, 期间还要参加战斗. 以当时的医疗水平, 在战场负伤或者染上比较严重的疾病, 都可能危及生命. 杜环能够成功回到大唐长安城, 已经算是一个很大的奇迹了.
只是杜环写的《经行记》, 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到现在只保留了1500字, 就像1960年岑仲勉先生说杜佑没有将《经行记》全本纳入《通典》, 真的是 “天壤间一憾事”.
- 《经行记笺注》(张一纯著), 华文出版社, 2017年8月第一版. (张一纯在1960年完成《经行记笺注》, 这本书是2017年再版, 并添加下面几篇更新的研究成果)
- 《杜环游历大食国之路线考》 宋岘, 1997-11-01, 明清之际中国和西方国家的文化交流——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第六次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收录于参考文献1中)
- 《唐代中国文化与巴格达城的兴建——(唐)杜环 <经行记> 新证之一》宋岘, 1998-01, 海交史研究. (收录于参考文献1中)
- 《亚俱罗考》 宋岘 (收录于参考文献1中)
- 《杜环与耶路撒冷》 宋岘 (收录于参考文献1中)
- 《从怛罗斯战役说到伊斯兰教之最早的华文记录》 白寿彝 1936年 (收录于参考文献1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