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半看守所》- chapter 4:拯救尿桶

[zmike1993]

作者：苏格拉没有底

2024-08-21

1

二里半最显眼的不是它密集的铁丝网和生锈的大铁门，也不是冷酷无情的警察和凶狠的武警，而是那个时时刻刻放在牢房角落里的尿桶。

它当然是相当重要的，因为每天晚上7点钟中门上锁，十几个人的排泄都得靠它一桶承担，它的气味，它的远近，它的内容，对我们生存的体验至关重要。

“我进来一看，我靠！这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尿桶？”阿K七八年时间里见识过五个看守所，这是他对二里半和其他地方对比之后的评价。

熟话说，“尿可以忍，屎不能忍。”这句话在二里半具有另一层含义，大家默认，晚上关中门之前要把屎尿拉干净，关门之后尿桶尽量只装尿，不装屎。为了减少晚上尿气逼人，往往我们要在尿桶里先预装小半桶水，这样可以有稀释的效果，再用洗洁精打一盆丰富的泡沫倒在上面，隔绝尿气。

可是人毕竟很多，桶也只有这么大，不到晚上11点，尿桶的泡沫便失去了隔绝功能，而且也无法杜绝人们往里面扔一些小垃圾，加速泡沫的破裂。因为每天要到第二天早上7点才开中门，在夜晚的12个小时里，总是有人要拉屎的。

中午午休和夜晚拉屎都是禁忌，会招致所有人的不满，无论你是否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2

老袁已经拉稀几个月了，可能是体质无法适应二里半恶劣的食物，从进二里半以来就没有一天肠胃是听话的。由于长期拉稀，他的肛门似乎失去了部分功能，管不住屎。当他说自己进来的时候一百四十斤，我一点也不相信，我以为他本就是这般瘦骨如柴，脚踝和膝盖一个直径，胸骨和肋骨非常清晰，活像一具丧尸。

如果其他人睡觉的时候要在尿桶里拉屎，考验的不止是人际关系，还有对声音，飞溅以及臭气的技术性控制。你得准备好废旧的书报，撕成圆弧的边，最大限度地贴合尿桶的圆周，反复盖住你的排泄物。此时如果谁受不了了，会慷慨地给你递一瓶珍藏的六神花露水，让你再往尿桶里喷一喷，即使臭气依然很浓，你的努力总会让大家在心理上好接受一些。

在二里半，人们的感官会随着环境发生一些变化，比如我的嗅觉基本丧失了，好处就是，我没有其他人那样对臭气有挥之不去的烦恼。也有些人听觉变得异常灵敏，他们能听到隔壁犯人之间的微弱的对话秘密，即使身处一个吵闹的环境。他们能通过不同的脚步声判断是谁来了，还有的人能透过一丝丝的缝隙闪现的光影来判断刚刚走过去的是哪个警察。

二里半最难熬的是值夜班。根据规定，看守所晚上必须有两人一班，轮流值班。值班的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打瞌睡，不允许站着不动，不允许闭眼睛，也不允许乱动。可以一人坐着，一人站着，轮流交替。新人总是值第一个班，因为时间是10:30-1:00，两个半小时，其他的三个班都是两个小时。（1:00-3:00，第二班；3:00-5:00第三班；5:00-7:00第四班）牢头不值班，这是警察赋予他们的特权之一。

刚开始值夜班的新人总是忍不住打瞌睡，而打瞌睡的惩罚也是非常严格的，如果墙上的喇叭发出声音，大概率意味着你要被扣分，扣分意味着惩罚。我最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要这样折磨我们，站立总是痛苦的，睡意席卷着你，而监控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你，还有惩罚等着你，你只能硬撑，不断地看墙上的时钟，但是你越看，它就越慢。有时候你太困，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支撑不住，放弃了恐惧和抵抗，此时喇叭响起，“打瞌睡的，叫什么名字？”

往往人们想着能不能放过一马，但是如果问你的名字，那也就意味着分已经扣了。

站着睡觉不是什么绝技，睁着眼睛站着睡觉才是二里半值夜班的人必修技能之一。新人总是不能控制地要往地上摔去，我有几次差点摔到地上，也有人学会了悄悄地用一只手抵在后背靠上墙壁，但是这样做的风险很大。

“你叫什么名字？”警官会问。

“怎么了嘛？我又没违规。”一个囚犯试图争辩。

“谁叫你靠墙的？”警官呵斥道。

“我没有啊。”他继续争辩。

“监控里看得清清楚楚，手拿在后面干什么？再问一遍，叫什么名字？”警官已经失去耐心。

其他人赶紧对着墙上的喇叭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因为这个时候，再争辩就会扣集体的分，大家都会受到惩罚。

这种剧情隔三差五就上演一次，因此没有人对值夜班掉以轻心。

3

在过渡仓待了半个月以后，我从过渡仓被调往前3仓，过道两块瓷砖的距离，顿时显得很宽敞，因此地上的人可以横着睡，只不过需要把头放一部分到通铺下面的砖洞里。仓头是个十足的变态死刑犯，最初不理解为什么警察总是弄些流氓头子和重刑犯来管理一个仓，后来从邓承见的经验里知道，第一，这些人如果不是仓头，他们也会发号施令，其他人做仓头根本管不了，还会天天产生矛盾，不如让这些不服管的人来管，这样警察好以此来控制他们，让他们更听话一些。第二，这些人没什么好失去的，让他们管仓，算是一种特殊待遇和安慰。

最初我不明白这种值夜班的现实意义，直到自己也变得怒不可遏想要掐死某个人的时候才明白，掐死人一定是发生过的事情，因此才会有这么严格的规定。二里半监舍中间的大铁窗是没有横条的，因为多年以前关押过女囚犯，在监控不发达的时代，有女囚犯用床单做的绳子吊死在上面。所以之后横条被锯掉了。

除了防止仇恨与报复，自杀与短见，值夜班见证最多的是人们突发疾病，而监控里的人不一定及时注意得到。

4

前3仓的人如果记得我，一定不是因为我写文章或者所谓的“反共”，而是一次拯救尿桶的意外事故。

一天晚上值夜班，我正在和睡意搏斗，我看到阿T在通铺上翻身起来，他捂着肚子，糟糕，他要上大号的。正站在尿桶这边值班的我自然地想为他腾挪多一点点空间，我小心翼翼地向左边改换站脚的位置防止弄醒睡在尿桶旁边新来的人，阿T也跌跌撞撞地小心避过踩到熟睡的人朝我这边过来，我本能地弯腰想帮他取几张废纸，顿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他的头撞到了我身后的墙上，整个人突然失去了意识，身体开始往下掉，同时一边就要倒向旁边的尿桶，我赶紧把他抓住，非常吃力地把他往我这边拉了回来，坐在地上扶住。那一刻我感觉一个失去知觉的人是多么地沉重，几米之外对面目睹这一刻的值班狱友庆幸地告诉被吵醒的人，“幸好尿桶保住了！”
监控里的警察看到一阵骚动，询问情况，“报告警官，T晕过去了。”

“什么原因？”

“肚子痛。”

“好的，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值班的协警从放风间的铁网上面扔下3管藿香正气水，但只有一管扔进了监舍，其余的都被铁窗弹开掉进了放风间。

“阿T，神仙水来了！”

“快给他喝了！”

在藿香正气水强烈的刺激下，阿T醒了过来，我们把他放回他的铺位，让他睡下。

之所以叫神仙水，我想大概是因为夏天很少见警察和医生用其他的药来救治突发疾病的犯人，而犯人总是奇迹般地活过来。

第二天早上7点中门一开，老袁和老L两位老人一起冲向放风间争抢着神仙水，老L还差点摔一跤。

神仙水酒精含量很高，是他们俩的最爱。

---延伸阅读---

博客主页

《二里半看守所》- chapter 5: 金牌叉子

《二里半看守所》- chapter 3:不可触碰的人